干净整洁却冷清的病房内,护士已经给朝曦上了呼吸机,她的呼吸慢慢平静,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陆衍,脸色快要跟病房的墙壁融为一体。
“睡一会儿。”陆衍温声道,也没刻意靠近,因着病房实在安静,倒像是在哄着她。
朝曦对他眨眨眼,听话地合上眼睛,一夜未眠很快便睡着了。
朝昀脸色难看,只坐在陆衍身边一声也不吭。
“已经心脏衰竭了!你们怎么回事,都没人看着吗?也是人这孩子意志力顽强能熬,要不然您二位现在就是在殡仪馆了。”乐胜拿着诊断证明走进病房,看见陆衍和朝昀就开始骂骂咧咧的,手里的诊断证明还是自觉递给陆衍。
陆衍递了一个不爽的眼神给乐胜,后者老实坐下,乖巧噤声。
诊断证明上的内容跟乐胜所说的无异,陆衍扫了一眼便递给朝昀,抬头看向乐胜,“后续治疗的事等会儿谈,劳烦乐医生帮我寻一下顾慕文顾公子。”
乐胜撇撇嘴站起来往病房外,“想支开我明说呗,真的是。”
陆衍笑笑,一瞬而逝,转而看着朝昀,眼神漠然,“刚才顾慕文给我发了一段视频,我转发给你了,看看吧。”
“我已经看过了。”朝昀低声道。
“哦?”陆衍捏着眉心,懒懒地把目光放在朝曦身上,小女孩已经睡着了,呼吸平顺,已不是不久前连呼吸都做不到的痛苦模样,只是脸色还是白得让他不舒服。“那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我……”朝昀已经想了很久,却还是没有结果,此刻显得茫然而无助。
“朝昀,这原本是你的家事,我不该管。”来的路上陆衍一直支撑着朝曦的身体,哮喘病发时必须半靠着,平躺会加重呼吸困难,此刻陆衍才感觉到身体发麻,疲惫不堪。
陆衍眼睛轻轻闭上活动了下脖子,再说话时带着似笑非笑的口味,似嘲讽似指责,“可这次朝曦差点死了,我想我管一下也不过分吧。”
朝昀一言不发,手里的诊断证明捏得变了形。
“朝昀,你是要做家主的人,这个决定很难做吗?”陆衍微低头整理袖口,漫不经心般,“那我替你做决定吧。”
病房窗外的世界被白雪盖了全,不知何时出了太阳,茫茫一片的白竟有些刺眼。
看起来纯洁的东西未必是无害的。
“朝昀,今天的事在我看来可大可小,我猜你也不想闹大,毕竟……”陆衍轻笑,“都是妹妹。”
朝昀手指动了动,仍旧不置可否,面上死寂一般。
“那就瞒着吧,”陆衍起身走到朝曦的病床上,确认她已经睡着了才回头看着朝昀,目光锐利,含着并不明显的讽刺,“你要是心里觉得不痛快,就当是我非要你这么做就是了。”
朝昀的脸色一时变化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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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曦醒来是在中午,阳光移进病房,刚好铺在她的被子上,把冰冷的床铺烘得热热的。病房里很安静,除了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杂音。
朝曦转动着脑袋,用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自己又进医院了这个事实,虽然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只不过,陆衍在哪里?
朝曦还能想起他让自己靠着他,明明自己呼吸都那么困难了,她却总觉得能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清香,生死之时萦绕在她鼻息之间,久久不散。
要不是他,恐怕她已经死掉了吧。
朝曦闭闭眼睛,突然有些后悔跟他吵架。是不是,应该跟他道个歉?
挪挪手臂,感觉很轻松,也能够坐起来,只是没有力气。没关系,完全可以用意志力克服。但是因为头晕得厉害,从病床到病房门口朝曦还是花了些时间。
朝曦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面色比纸还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罩在她身上,好像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倒。她只管推着输液架往外走,即使动作缓慢,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
出了病房朝曦就后悔了,她根本不知道陆衍在哪。
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要不是病房里设备一应俱全,朝曦都要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医院了,医院应该是冰冷而喧哗,残酷而拥挤的。
“你怎么起来了?!!!”
朝曦眨眨眼,用了点时间才确定这人是在跟自己说话,毕竟走廊上只有她,还有突然冒出来跟她说话的顾慕文。
我们很熟吗?
朝曦扫了顾慕文一眼,推着输液架打算离他远一点,继续去找陆衍。
顾慕文眼疾手快截下她的输液架,连带着她一起,一边怕她跑了一边又怕伤到她,左右为难时说话都不利索了,“小祖宗,你要跑哪里去?!!”
关你屁事啊!
朝曦退后半步,没让他碰着自己,看他死死抱着自己的输液架不撒手,垂眸便有了主意。
“哎哎哎哎哎哎!你别拔你别拔!我不动你了!”顾慕文举起双手放开输液架,感觉自己因为高度紧张和呼吸不畅快要晕厥过去了。
这小姑娘还真是“硬气”啊,要不是自己反应快,再加上刚听说她有过自己给自己拔针的经历,她这会儿就血溅当场了。那、那衍哥不得弄死自己啊!这一天天的,太凶险了!
顾慕文给自己顺气加给朝曦顺毛,“你是不是找衍哥,我带你去?”
衍哥?陆衍?
朝曦瞅着顾慕文,思考了下下,点头。
顾慕文笑了,搓手手,还不忘讨好一样的替她推输液架,“走走走,小爷给你带路!”
朝曦对顾慕文心有防备,但想着他还不至于在这件事上为难自己,就同意了,反正她靠自己也找不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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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明几净的会客厅,乐胜把一沓资料推到陆衍跟前,“能查到的都在这里了……”
陆衍拿起最上面的那份,低头耐心翻看。
“那天.朝少爷跟我见面说了些有的没的,就是警告我别多管闲事。”乐胜笑着,“换作以前我肯定怂了,现在可不一样了,我可是您陆衍少爷罩着的。”
朝昀几日前找到陆衍,说想见见乐胜,毕竟那日也是在这里,陆衍“力保”乐胜成为朝曦的主治医生,他的意思是并非不信任陆衍,只是想私下单独了解下。像极了一位在乎妹妹、心疼妹妹、尽职尽责的哥哥。
陆衍应允了。
以朝家的能力,查个人根本不用惊动陆衍,朝昀这么做无非就是有话单独跟乐胜谈而已,顺便做做样子?
只不过,朝昀做事还是喜欢这么绕来绕去,既想护着面子又想藏好里子,麻烦而虚伪。
陆衍懒得跟他扯。
“在我看来,这小姑娘不是抑郁和自闭,倒像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记忆出现混乱,她宁愿相信她爸爸和奶奶还活着,而不是都去世了。我询问了陈医生,他给出的结论也是差不多的,不过他当时为什么会跟朝家说再观察看看,我就不得而知了。”
陆衍点点头,按朝曦的经历也说得通。
“小姑娘有正常的判断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日常独处的时候居多,但没发现有自残的行为,虽然上次拔针挺狠的,那应该是不得已而为之吧。相比起起抑郁的情绪,我觉得她比较易怒一点,就是小孩脾气那种,应该不碍事。你不说她爱画画嘛,这要是真抑郁了,很难坚持下去的。”
陆衍翻动书页,“嗯。”
“至于自闭症,我觉得那还真没有,顶多是社交障碍,或者说社交恐惧。但一天被这么关着,换谁不障碍?我感觉小姑娘就是不愿意跟朝家沟通,要不然就是没人跟她沟通,或者沟通了也没用。”乐胜感叹,“谁家的闺女谁心疼,爸爸妈妈哥哥不疼,咱衍少疼……”
在陆衍看来,乐医生哪里都挺好的,就是废话太多,太聒噪,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懒得理他,让他自说自话。
朝曦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乐胜那句,爸爸妈妈哥哥不疼,咱衍少疼。
动作快过思绪,脚步先停了下来,思绪反应过来后朝曦退后半步,差点撞到顾慕文,好在顾慕文反应迅速,也跟着往后跳了半步,不然又是一场危机。
乐胜看陆衍不接他的茬儿,顿时觉得无趣,“不过心理学我是个半瓶水,你还是找机会带小姑娘再见见陈医生吧。”
“嗯。”陆衍合上资料随手放在一边,眼神落在乐胜查到的资料上,半分情绪没往外透,说话不以为意地,“我不觉得她有问题,有问题的应该是……”
他的话顿在这里,接上的是一声冷笑,顾慕文只在门口听到,都觉得寒意阵阵。
乐胜接话,“朝家?”
然后便是默契地沉默,顾慕文抠抠脑袋,忍不住去看朝曦的反应。
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的女孩脸上神色平静,瞧不出分明的情绪,顾慕文不擅长洞察人心,只能随她默然地站在门外,也不敢出声扰了她。
他自然是没看到女孩的大眼睛里似有一方水泽,她盯着自己脚边的地板上,从屋里的玻璃上穿过,再从门框里偷溜出来的阳光,瞳仁轻微抖了抖,波光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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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氏私立医院的花园,假山和树木组成的简单园林,却引入活水做一条河道,亭台水榭便一应俱全了,这样大的手笔也只有顾氏私立医院会这么做。
因此天气好的午休和晚餐时间,花园里便有病人在家属或者护工的陪同下闲坐、散步,让冰冷残酷的医院多了几分世俗的温情。
此时是下午三点整,这个时间病人都在病房里休息,医生护士也都忙碌着,再加上连日来的大雪,花园里人迹罕至。却听到一座假山后面传来女孩的啜泣,还有一名少年的声音。
“哥哥大可以告诉姑姑,就说是我让朝曦犯病了,然后把我赶出朝家。”
“梦芊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之前就说过,你是我的妹妹,朝曦也是我的妹妹,你们都是一样的,朝曦的存在就让你这么难受吗?朝曦从来没有针对过你,就连之前的事她都没有跟别人透露过!”
“根本就不一样!”
女孩怒吼出声后假山后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她姓朝,我姓韩!明明都是外人为什么她可以姓朝?!!!”
“梦芊……”
“她是二小姐!我只是一个表小姐!现在就连顾慕文和陆衍都在帮着她!就因为她有病,要护着!有病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备受关注,就可以姓朝?!!”
“她本来就姓朝!”
“她姓喻!爷爷都说她是脏东西!”
“韩梦芊!”少年的声音压抑着怒气,在安静的花园里清晰而震慑。
片刻宁静后。
“我最后说一遍,曦曦是我的妹妹,你也是我的妹妹,可以再一再二,但我不允许再三……我叫司机送你回去,你以后都不要再靠近朝曦了。”
“明明就是有差别的!!!”
随着女孩撕裂的哭声,树枝上掉落一片积雪,哗啦哗啦落下,把少年的踩在雪里留下的脚印盖了全。
顾慕文靠着不远处一棵大树,不偏不倚非常偶然地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全。顾少翻个白眼,感觉到兴味索然,正欲离开,又听到韩梦芊含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
“哥哥,昨天晚上我是抱着小狗去找曦曦玩的,可是曦曦不在房间里,后来我看到她跟陆衍哥哥从外面回来,你猜他们去哪了?去做了什么?哥哥,你就不好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