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那位妙龄女子又来找师傅,师傅仍是没见。
那女子每周一来,穿着紫色的连衣长裙,肤白如雪。她会轻轻的摸着我头,声若丝竹。
“小和尚,你师父在么?”
我知道师傅在的,师傅在他的禅房里鼾声震天,临睡前特意警告我,若有一位穿紫色衣服的女子,避之不见。
出家人不打诳语,面对女子希冀的目光,我只好盘膝而坐,眼观鼻,手声声敲着木鱼。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女子便不再问询。她双掌合十的向我鞠了一下。
“那小师傅,我下次再来。”
她从不着急,也从不生气,只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我曾问过她找师傅何事,她向我调皮一笑。
“佛曰,不可说。”
她就这样走了,风吹过她的衣裙,飘来震震花香,我不知这是哪一种胭脂,香味恁的熟悉。她走出寺外,撑开油伞,消失于一片烟雨中。
2.
佛寺的后院有一参天古树,翠绿树冠,深褐树皮。此树名曰菩提,栽在寺庙已不知多少年头。
我习惯在树下念经,习惯听树上的鸟叫,习惯感受树叶缝隙下的清风。
佛经上有故事,说菩提树曾经是个大善人,为了见释迦牟尼一面,甘愿为树,历经千年的风吹雨打,最后终于等到了释迦牟尼。
到现在为止,我也替大善人不值。一千年可以干很多事,可以转生十世,可以造善果无数,但做一棵树,无喜无怒,无欲无患,白白浪费千年岁月。
我向师傅求解,师傅给我看了抖音。
我恍然大悟。
“师傅,你的意思是人生百态匆匆,选择良多,做树或者做人,不过是一念之间。”
师傅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再刷抖音,别特么烦我。”
我气鼓鼓的出了房间,房间里还剩下师傅高亢的歌声。
“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
这首歌师傅唱的撕心裂肺,把我唱的五脏六腑剧痛,这让我明白了,师傅在变成光头之前,也是一个有故事男人。
我愿意在树下读经,也愿意在树下求解。当我有了困惑,我就坐在树下,问个三天两天。
但菩提不言语,清风不言语,只剩下一只鸟儿在树冠聒噪。它从树冠飞侠,飞到我的肩头。
“鸟儿啊鸟儿,你知道师傅为什么不见那女子么?”
鸟儿:叽叽叽叽叽叽。
“鸟儿啊鸟儿,你知道 ,师傅曾经有什么故事么?”
鸟儿:“叽叽叽叽叽。”
“鸟儿啊鸟儿,你知道,众生有疑皆使断,广大信解悉令发,是啥意思么”
鸟儿:“叽叽叽叽叽。”
“好了你可以滚了。”
我驱逐了鸟儿,靠着大树小憩,突然在树下闻到了一股花香,我寻香看去,正看见在树根边缘有一丛紫色的花。这花我不认识,只是它开的那样艳丽,香气那么迷人,让我一是不能自已。
鸟儿飞了回来,安详的站在花丛边上,它看着我,我看着它,我俩默然不语,猛地,我突然想和她说些什么,想了半晌,终于,开口。
我:“叽叽叽叽叽叽?”
鸟儿飞走了,飞走之前骂了我一句。
“傻逼。”
3.
我被鸟儿被骂这事不敢告诉任何人。
因为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如果这么说,天下人必将认为我真的是个傻逼。
我也想去找师傅倾诉,去问问师傅,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妖魔鬼怪。
我后来忍住了。
以师父的尿性,八成要去拍这个鸟儿发抖音。毕竟寺里的香火钱又不够了。
我忍着这个秘密忍了几天,这几天里,我只在寺庙中经过,再也没去看那座菩提。我有一种奇妙的后遗症,就是看在鸟儿从头顶上飞过,都想和他们唧唧两声。但是他们只是飞过,没吐一个字,甚至有时候我都会觉得,那两个字是不是我听错了,只是一场幻觉。
周一时,紫衣女子又来了,我继续装聋作哑,却没想到,这一次女子更有毅力,她柔软的目光看了我许久,最后倒是我定力不坚。
“施主请回吧,师傅不会见你的。”
女子轻轻摇摇头。“带我去后山看看吧。”
我不知怎地,竟无法拒绝她。
我带着她来到了寺院的后山,后山别无一物,只有一处粗壮的菩提。那时,我才明白她身上的香气为何那般熟悉,竟与树后面的紫色花丛一模一样。
女子轻轻的摸着树皮。
“他不见我,我能理解,他是个和尚,七情六欲怕是碰不得的。”女子苦笑一声。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笑了笑,朱唇轻启。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和尚,那时候,他每天吃斋念佛,闷了,便来到后山菩提朗诵经书。”
“寺庙里没什么别人,只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体弱多病,小和尚和他交流并不多。每一回有了心事,他就跑到菩提树下,对着树洞说个没完。当年,我就长在树洞边上,听着他说个没完,可我不会说话,我就伴着他的倾诉随风摇曳。”
“你是个花精?”我一怔。
她点了点头,手摸着那簇花丛,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又过了十几年,我修炼大成,遭遇雷劫,小和尚看着雷云密布,电光直指菩提。他立起身来,以肉身抵抗天雷,好歹他是佛陀转世,那天雷竟没将他打死,他奄奄一息间,伸手碰了我的花蕊,他说,小紫花,你自由啦。”
女子眼中溢出几滴泪水。“我爱他,是自私的,但他爱我,却和爱所有人一样。无论我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小紫花,或是素昧平生的路人,他都会这般做。但我想不开,他挡在天雷下的身躯,读佛经给我听的声音,我放不下。”
我听后默然不语,脑海中确是想问另外一个问题。
这时,一只鸟儿落在紫色的花丛上,他看见女子,兴奋不已。叽叽叽叽叽叽个不停。
“施主,你可千万别被他迷惑了!这只鸟会骂人!”我惊恐的指着鸟儿。
鸟:叽叽叽叽?
“你别装了!上次就是你骂我!”我气鼓鼓的说道。
鸟:叽叽?叽叽叽?
女子笑了,摇了摇头。“原来如此啊。我先走了,希望下一次,能见他一面。”
女子走了,我没有送,我摸着我的光头看着在我脚下盘旋的鸟儿。
“难道……这不是同一只?”
我想不明白,就在这时,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飞走的期间,鸟儿又开口了。
这一次我听的很真切。它说。
“傻逼。”
4.
“师傅,你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滚。”师傅惜字如金。
“师傅,你听说过小紫花的故事么。”
师傅摇了摇头。“没想到,徒儿你跟了我这么久,什么也没有学到。”
“那是因为,师傅你本来就啥也没教啊!你把你手机放下和我说话好么!”
师傅干咳两声,放下了手机,拿起了ipad,打开了刺激战场。
“对不起师傅,当我没说。”
我走出了门,师傅轻叹一声。他把ipad放下,再拿起手机。屏保图片,赫然是一丛小紫花。
5.
再后来的寺庙生活,我一直在等待那位不知名的紫衣姑娘。
一周没有来,二周,三周……
那些日子,我也没有去后山,经书都搬到了禅房里,可是禅房里读书,事倍功半,读一半就睡过去,比起菩提树下的学习效率低了不止一倍。
在第四周,师傅主动来了大殿上,说是有故人找他。
那天我和师傅在大殿上等了几个时辰,大殿里一个来上香的也没有。
许久,师傅憋出来一句。
“原来咱们寺的香火这么差啊,你这运营有问题啊。”
“滚。”我惜字如金。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有人来了,他是个道士的模样,他一脸横肉,身材宽厚,走到寺庙里就看见了师傅和我。
“喂,老秃驴,这个东西是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师傅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谢谢施主。”
道士将东西送到师傅手里,是一颗种子。
那种子上,有淡淡的紫色小花的香气。
“那妖精死前和我说,要我把它送到这儿来,这儿的老和尚要送我一份大礼,赶紧的,是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身躯颤抖,想着紫衣女子的一颦一笑,恨不得将眼前的道士撕个粉碎。
“痴儿。”师傅摸着我的头。“杀念这么大,不如还俗了吧。”
师傅笑了一下,手持花种,对着道士又是一鞠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有罪。”
师傅动了,他双掌一出,将道士的胸口震得粉碎。
5.
那天寺庙里刮起了很大的风,下了很大的雨,师傅生了很大的病。
击倒道士后,师傅像是遭了大病,浑身上下颤抖不已。
我将师父送到房间,泪流满面。师傅摇摇头,“不要哭,都是冤孽。”
师傅说他大限将至,命不久矣,希望我能帮他三件事。
第一,师傅火花后,要把他葬在后山,把花种栽在他的坟旁边,不要立碑,不要棺木。
第二,顺便把手机和ipad也烧过去,免得他无聊。
最后一件事,他趴到我的耳边。
“徒儿,我看你凡心未定,做不成和尚,做和尚有什么好?还俗算了。下辈子呀,我也不想做和尚了。”
师傅说完这话,再也没有醒来。
师傅圆寂后,我遵照师傅的话将师父和花种安葬。但唯独一事,我逆了师傅的意思。
我没有还俗。
每天我和往常一样,吃斋念佛,守护着后山的菩提和师傅。
几年过去,令我惊讶的是,师傅的坟前竟也长了一颗树,虽然树干很细,树枝也并不繁盛,但确实是一棵菩提树。在菩提树下,紫色的小花也崭露头脚,欣欣向荣。
大善人为了等待释迦牟尼,用了一千年的时间化身为树。而这一生,为了等待那紫衣女子,师傅也愿用千年时间,化身为树,守护着身下的紫色小花。
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会说话的鸟儿。
我看过很多鸟在枝头飞过,都会本能的和他们言语几句,但是令我遗憾的是,都不是那只会说话的鸟儿。
不知怎地,我竟然对那只会说话的鸟儿想念起来。
托师傅的福,师傅圆寂后,我将寺庙里装上了wifi,不出把月,寺庙里的香火多了起来,很多人尊称我为大师,向我诉说苦闷,我一般告诉他们,回去刷抖音吧,刷刷就好了,不行就刷微视,刷快手,刷火山,总有一款适合你。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名黄衫女子蹦蹦跳跳的来到我的面前。
“女施主,你是为何所困?是情么?是穷么?还是被大v骗了?”
黄衫女子噗嗤一笑。“叽叽叽叽!”
“叽叽叽叽?”我皱了下眉头。
“对啊,傻逼!”
她说到这,开心的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明媚皓齿,我竟然不能自拔。那一刻我明白了师傅的谒言。
我拉起她的手。
“走,咱们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