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光影

肖战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空无一人的美术室。颜料的清香飘散在空气里，杂乱的色彩沾在随意摆放的调色盘上，高脚凳和木制的画架林立在地板上，影影绰绰的挡住了落地窗边上垂头靠着的青年。

交错的线条在平整的画纸上勾勒出富有着质感的图案，美术室里的光很亮，雪白的窗帘被夏日的暖风扬起来，像是天使张开的羽翼，温柔的抚摸着青年精致的面庞。玻璃窗外的景色很美，大片浅碧色的草地连接在一起，白色的小花摇曳着仰头望向太阳。那扇窗户大开着，青年靠在窗框上，他垂着头，纤长的睫毛蝴蝶触须一般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道剪影。他的表情很安详，就像是在悠闲的午后做一个酣沉恬淡的美梦。

然而，在他落在身侧的手腕上，镌着数道狰狞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划出来的，粉红的皮肉翻卷着，鲜红的血液从皮肉中不断的流出来，大片刺目的猩红淌了一地，像是打翻的颜料，承载着生命的重量，一点点蒸发在寂静的空气里。

肖战看的心惊胆战，本能驱使着他奔向安然赴死的青年，他脱下身上的衬衫外套手忙脚乱的裹住青年流血的伤口。肖战伸手去捞人的胳膊，想要把青年背起来，却在手指触碰到那人的一瞬间，周遭的一切突兀的变成了单调的灰白。趴在他背上的青年轻的像是一朵随时会飘走的云，微弱的呼吸打在他耳畔。即将失却的惶恐从脚下没过头顶，醍醐灌顶一般席卷了肖战。

会死的，这个人会死的。

眩晕的绝望逼的他双腿发软，但肖战很清楚，他不能停。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陌生的环境，流失的生命，沉甸甸的负担压的他喘不过气。但直觉告诉他，不能停，出了这个门，他就会知道该怎么做。肖战咬咬牙，背着背上的青年努力保持着平衡，一步一顿的朝着禁闭的大门走过去。

其实他本可以不必管的，青年获救的可能性本就不大，陌生人的死活实在无关紧要。但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良善和真挚让他无法坐视不理，何况他舍不得放手，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哪怕这个担子再怎么沉重再怎么望不到尽头，他都心甘情愿。

肖战的视线在压下门把手的那一刻蓦地陷入了黑暗，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灯光晃眼的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尖。他紧张的坐起身四处张望，最后在硬邦邦的病床上看见了神情阴郁的青年。

他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尽数包扎好，肖战那件染血的外套被扔在床头柜上。明明看不清容貌，肖战却十分确定，青年正在瞪着自己，似乎在怨恨着把他重新拉回这绝望地狱的伪善者。肖战就那样站在那儿，隔着惨白的被褥低下头抬起眼皮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青年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却还带着些许稚嫩，像是个倔强的掩饰脆弱的孩子。

肖战的像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随着心跳的律动越扯越大。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的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倾身小心翼翼的将青年拥进怀中，他听到自己声音颤抖着，还带着哭过似的嘶哑。肖战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青年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无助的抓住了他的衣袖。

王一博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钟表的指针才堪堪指向七的位置。他用手背抹掉脸上晶莹的水珠，喘着粗气从柔软的床铺上坐了起来，他放开死死攥着被单的手，愣愣的看着灰色格子的被罩上那片蜘蛛网似的褶皱。

王一博的眼眶还红着，身上的白T恤贴在身上，背后已经湿透了。他无心再睡，干脆一掀被子去了浴室冲澡。

冰冷的水流淅淅沥沥的淋在羊脂般细腻的皮肤上，顺着瘦削的肩膀滑下来。因着常年运动的关系，王一博有着不甚明显的肌肉线条，肌肉紧实的贴在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起伏着，流畅却并不突兀。王一博伸手关停了淋浴器，用十指把湿漉漉的头发撸到脑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闭了闭眼，露出一个和他酷炫形象不符的可爱笑容，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撑出一个小小的括号。

两个人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在一家格调很不错的咖啡馆。肖战提早来了十分钟，却还是在门边的风铃响起的下一秒看到了坐在座位上玩手机的王一博。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紧张，肖战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才走了过去。

东西都是已经点好的，王一博面前摆了一杯拿铁，杯托上还放着三四包已经空掉的白砂糖，还有倒的干干净净的一小杯牛奶，他正一手拿着手机看时间，一手用小勺搅拌着咖啡，似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躁。

不同于上次见面酷酷的街舞装扮，今天的青年穿了一件浅粉色的卫衣，衬着他白皙的肤色把整个人都衬成了一块香甜的奶油蛋糕，又乖巧又可爱。王一博抿了一口咖啡，仰起脖子时流畅的线条下喉结微动，肖战有点不好意思的红了耳尖。

肖战清了清嗓子，手指微微曲起叩了两下桌面。

王一博抬起头，那双寒冰似的眸子突然就融化了一般流动着清澈的波光，他一下子便笑开了。。

王一博你来了。

那种熟稔又自然的表情和话语擂鼓一半敲在肖战心上，丝毫没有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拘谨，他的心不可抑制的动了一下。

王一博那个……肖老师，您坐。

温馨的幻想刹那间碎成一地晶莹的破镜，王一博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慌慌张张的站起来要去给肖战拉开座椅，似乎刚刚的亲切只是一场不可捉摸的镜花水月。

肖战摸了摸鼻子，强烈的落差感让他感到了莫名的失落。他笑了一下，伸手阻止了王一博的动作。

肖战没事，我自己来，你坐吧。

王一博腼腆的笑了一下，端端正正的坐在了他对面，二人一时有点相顾无言。

肖战也不知道自己别扭个什么劲儿，明明两个人才刚刚认识，拘谨一点才是正常状态，但他心里就是盘踞着一股不讲理的委屈，似乎自己理所应当便是那个要特殊对待的人。他偷悄悄的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理智才堪堪回笼，肖战强迫自己拿出28岁成熟男人因有的大度，主动打破了尴尬。

肖战是我来的晚了，不好意思。

王一博没有啊，是我想早点过来。

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什么事。”

我想早点见到你。

肖战这会儿才发现，自己面前的黑咖只加了一杯奶精，碟子里的蛋糕也是甜味儿很低的抹茶慕斯。对方好像知道他不爱吃甜的一样，甚至猜中了他喜欢苦咖的口味，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细腻了解。他把杯子里的咖啡搅匀，很自然的挖了一勺抹茶慕斯放进嘴里，冰凉的慕斯冲淡了外面的暑气，肖战本着敬业精神和阻止自己胡思乱想的目的直奔主题。

肖战你要讲的那个故事，是什么样子的啊？

王一博闻言抬起眼皮，看向肖战的温和的面庞。他的思绪一时有些纷杂，那些晦涩不明的、有苦难言的画面争先恐后的占据了脑海，乱七八糟的一一划过，仿佛临死前的走马灯，他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汹涌澎湃的情感叫嚣着淹没了他，他紧紧闭了闭双眼，才压下喉咙里的颤抖。

王一博那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如果没有你，我将不会知道这世界的美好；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生活在明媚的阳光下，将会躺在阴冷的土地里；如果你没来，我的伤口不会愈合，将会任由鲜血淌尽也不阻止；如果失去你，我将会成为落入深海的溺水者，成为绝望的尸体。

那是个很动人的故事，悲伤而又温暖。

患有抑郁症的舞蹈系学生在静谧的画室里割腕自杀，却遇到了自己一生唯一的救赎。他从未曾想过，自己可以不是别人的拖累和包袱，而是成为画家笔下闪烁着光芒的灵感之泉。他的学长不会嫌弃他时常的暴躁阴郁和突如其来的悲伤绝望，他的学长总是笑着安慰他，牵着他的手在大洋彼岸的欧洲看春日繁花、夏日艳阳、秋日落红、冬日飞雪。他见过最美的烟火，听过最悦耳的晨钟。他被呵护着，第一次在温暖的怀抱里做最温馨的美梦。他可以在舞台上尽情的舞蹈，会有人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悄悄记录下他的一切，一点一滴都刻进心里。他的学长从不曾离开他，甚至在茫茫星河下承诺与他共度此生。

王一博但是他的病情恶化了。

王一博轻飘飘的一句话，把所有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希望和美好瞬间砸了个粉碎。

肖战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看着王一博眼角不小心溢出的一点泪滴，安慰的声音梗在喉咙里，空白一片的大脑再一次毫无预兆的疼起来。他赶紧放松了心神，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已经消失的过去，那份疼痛才慢慢的平息下来，他用汗湿的手掌握住咖啡杯，用苦色的褐色液体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在外自己打拼两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扛下一切。

是的，肖战的记忆留有大段的空白，就像是被谁生生擦去，连蛛丝马迹也寻不到一分一毫。

他感觉自己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种寂寞和自责夜以继日的折磨着他，让他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早在肖战从惨白的病房里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对着泣不成声的父母保证不再去碰那一段痛苦的过去，但直他还是无比期待着，记忆力的那个人能够跨越光阴和地域的距离，重新握紧他的手。

那不是一段痛苦的回忆，直觉这么告诉他。那应该是一段酸涩的却又无比幸福的记忆。

而现在王一博让他找到了这种感觉，他的故事与肖战梦中的场景完美的重合，肖战甚至自作多情的觉得，或许眼前这个沉浸在故事里的青年就是他要寻找的过去。

于是肖战脱口问道。

肖战王一博，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王一博没有。

没有一丝犹豫，王一博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回答，干脆利落的斩钉截铁。

但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掩饰都有瑕疵，就像一个人犹豫的太久，是因为突然而至的无措，而一个人斩钉截铁的干脆则来自于千万遍已完成的设想。王一博就像演练过无数次一样，没有一分拖泥带水的否认了他们可能的任何一次擦肩而过。他抿着唇，握着杯子的手骨节泛白。

肖战没有在追问下去。

肖战是吗……那，接下来呢？

王一博没有了。

王一博嘴里塞着一块草莓蛋糕，有点含糊不清的说道。

王一博他们分开了。

他把嘴里的蛋糕咽下去，盯着肖战的眼睛，一字一顿。

王一博他的学长不要他了。

肖战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再说出一个字。他感觉那双眼睛蕴着暗涌的悲伤，犹如涨潮的海浪拍打礁石，字字锥心，声声哀鸣。

这顿饭的最后在相顾无言的尴尬之中结束了，肖战结账离开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但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久违的灵感。那些从未曾经历过的画面一幕一幕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就连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脸上的喜怒哀乐都是那么明确。

只不过他最后都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自己会逃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