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无边的废土之上,我的视线扣在沉重的头盔之下,眼前是一片荒凉。基本没有建筑的存在,只有零星的曾经街道房屋的残骸;只有当初最宏伟的大楼留下的顽固地基可以看出人类文明的痕迹,其他都像是与黄土无异,溶入名为废墟的世界里。我走进只剩下钢筋框架的大楼,一楼的地面全部坍塌,整栋高楼只有二层以下的钢筋结构被保留下来,仅存的钢筋像巨龙一样,悬在头顶,刺眼昏浊的阳光隔着空中飘扬的尘土透过那粗壮的钢筋直射在眼中,眩晕感加强,脚踩着狭窄钢筋的凸起,像是走在火车的轨道,只是没有货物供我载运,前方的终点也像漫天黄土一般不明。我已经疲惫得行走半天,自早上从那个基地离开,在地表搜寻物资,虽然目前一无所获。我希望在地下的建筑中找到一些资源,在那里,可能不会受到爆炸的波及。
在远处钢筋的交叉处,一道光掉落下来,掉在米白色的连衣裙上,细小而幼稚的花纹,还有淡棕色的长发。女孩渐渐转过头来,看见了站在较远处的我,无邪却若有所思的神情立马转为开心而激动的模样,她想站起来对我挥挥手,可钢筋太高,她脚一时够不着地,于是又仔细得扯开连衣裙,小心翼翼得下来。爱丽丝,是你吗?
爱丽丝向我跑来,摇摇晃晃,很疾快的样子,却也没崴到脚,她一脸笑容,笑得眯起了眼睛。“净呀!”他对我叫喊。我愣住了,回过神来,爱丽丝已经跑到我的面前,就像曾经跑过翠绿的山岗,穿着各式可爱的粗布连衣裙,洁净的风掠过她的长发和衣裙;她站着抬头睁着天真又满含笑意的眼睛看我。“爱丽丝……”我伸出手,痴痴的想摸她的头。“啊呀!”她发出了像是不耐烦却又像撒娇的声音,抬起胳膊抹掉了我想伸向她的手,然后俏皮得瞅着我的表情,对我的肚子正中来了一拳。“哈哈哈哈哈哈……!”她快乐得笑出了声,还是和以前一样,吵闹得有点让人讨厌,刚刚那一拳,软绵绵得,却实在得打中了我,像小奶猫狠狠得啃我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起来了,和从前不一样,不是爽快得原谅她奇怪的行为,而是笑着笑着眼角流出了泪水。
“净,这就是你打仗的地方吗?”爱丽丝拉着我伤害累累的外衣,指了指漫天废土。
“是啊,我们先要找到水源和食物。”我拉着她,看着大楼的地基的废墟,心情突然明快起来,哪里都不过是小时候的游戏规则制定的场所罢了。
满天漆黑,没有一丝光。黑暗像深海的洞穴,把我围住。在天黑之前,我努力搜寻过了,那个地基的每一个角落,可是没有收获。爱丽丝也一言不发,躺在我的膝头,我只能摸到她柔软的长发和细小的脊背。目前为止,没有除我以外生还的人员的迹象,就连令人提起警惕的直升机的红点也没有从上空略过。“净,这里居然这么黑呀,我第一次看见没有星星的晚上呢。”爱丽丝呆呆的声音响起,真是让人烦躁啊,战场上当然没有星空了。“居然能这么黑,就像捂在被窝里一样。”她用手掌戳了一下我的胸前,似乎把手在我眼前张开,来证明我确实看不见她的手指。“睡吧睡吧。”我放轻了声音拍了拍她的肩头,催她赶紧睡觉。“我也要睡了,晚上这么黑也没法行动,先保存体力明天再找了。”万幸的是地基处相对保暖,没有任何建筑的地表正阴风怒嚎。“嗯!”她乖乖得调整好睡姿,安稳得进入梦乡。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习惯了浅眠的我也少见得作起了梦。
在两个星期之前,爱丽丝给我寄来了信,信里附着一张照片,是她和家人的合照,她在信里说,为了合照,她家里人给她买了一条新裙子,她非常喜欢它。而在照片里,那条裙子却显得很朴素,除了裙边和袖口隐约可见的花纹,就是一条普通的白色裙子。在战争中无数次被恐惧和绝望洗礼的我,已经无法理解她的快乐,炮弹击碎窗户,燃烧着从房顶下呼啸而过,战友们应声倒下,有人被点着尖叫着打滚,其他点位的人还在扛着枪炮向敌方开火,无数机关枪急促的巨大噪声,震动了整栋楼房。我坐在角落,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照片,即使不屑一顾,可还是像着了魔一样紧紧攥着她的样子。敌人冲上来了,我拿起了枪,向面带疯狂、恐惧、无心的杀意的扭曲神情的正对着我的人射出了子弹,他的脸被红色绽放,然后消失,身体倒下。一枚手榴弹滚落在我们身后,旁边的战友迅速捡起它扔了出去,手榴弹在半空爆炸,有人来不及躲避,金属弹片插进了他的眼睛。又是讨厌的惊叫;敌人越来越逼近了,我悄悄提前准备了刺刀,突然,一个在枪林弹雨中被忽略的敌人在武器与人群中骤然出现在窗前,举着枪怒目瞪视着房屋里的所有人,已经扣动的扳机……我那刚刚稍微拯救了周围一圈人性命的战友已经被一串金光闪闪的子弹击中,我站起身,几乎是猛然弹跳起来,枪上的刺刀就刺穿了不速之客的喉咙,在所有人果然仿佛没有意识到时尸体就倒在一边,空位立刻有其他人补上。我瞟了一眼被我随意丢在地上被大颗渣滓覆盖了一层的爱丽丝的照片,她的笑容那么不真实又普通,让人马上忘记。我又瞟了一眼照片旁的玻璃渣,玻璃中反映着我的脸。愤怒、绝望、又亢奋,却死寂、呆滞,爱丽丝,我终究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吗?
你不普通,你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我仔细擦拭着照片,不知是否是运气好,丢在一边的照片反而没有皱痕,也没被火点着,稍经清洁就焕然如新。一场战斗结束了,队伍是整装待发的状态,爱丽丝,爱丽丝,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她爱吃牧场前那棵杏树上酸酸的果子,就算没熟透她也吃得下去,真是傻。如果像以前,我会让她把熟了的果子先吃掉,剩下没熟透的她也会吃不完的。这样说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很乖,可以一直一声不吭得看我做农活,然后分给我带果馅的面包,不仅如此……记忆变得混乱又遥远,照片上的她是真实的片面而虚假,她幼稚的笔迹写着,她觉得这条裙子很好看,我却被焦虑的烦躁笼罩,几位相识的战友牺牲了,队伍又被整合了,打不完的仗,逃荒一般的生活,在其他人还在为暂时幸存而庆幸时,我已经不耐烦了,消极、平静、不屑。下一次,我要撕碎某一个敌人,不管是谁,能疯狂用刀捅进去都行。我已经厌倦了,究竟有什么意义,爱丽丝,他们和你一样蠢。
近在眼前了,曾经熟悉的街道,渐渐展开在眼前了,我的表情,挂着痛苦的微笑,呆滞得望着前方。队伍部署完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站在一排炮车后。“开火!”轰得几声齐响,湛蓝的天空窜上黑红的浓烟,几间房子瞬间倒坍。我伫立在方队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样。人们从房子里跑出来,汇聚在小街道上,不时有人被炮火掀翻,再也没起来。一个女孩子从房子里跑出来,慌乱的脚步害怕得随时要摔倒,柔顺的棕色长发变得凌乱,她跑过一间房子,视线被遮蔽住了,然后又出现在视线里。一间一间跑过,我的眼睛像夹得咔哧作响的钳子死死盯住她,一发炮火打来,遮住她的那间房子被轰然击毁,她再也没有跑出来。我那时只是看见她这样远远跑过。
半夜醒来,怀中的爱丽丝已不知去向,只剩我一人独自在黑暗中。“爱丽丝?”我站起身,迈开步子去找她,却立马被黑暗中的障碍物绊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看不到,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情绪。重重长叹一口气,爬起来小心得摸着墙壁行走。在那之后,我变成了世人评价里的优秀士兵,不计后果得消灭敌人,不顾安危得冲锋陷阵。心的深处,是希望快点死去的吧。不止是快点结束,每次看见和我一样满怀杀意的敌兵,愤怒和悲伤不尽地涌上大脑。那张照片成了废纸,像废纸一样皱巴巴的,被我握在手心里,如果射击时不握着它,我就无法瞄准。再也无法忍受,承载了我所有回忆和痛苦的爱丽丝和家乡,都不复存在。我的灵魂像恶鬼一样,随战场飘荡,一路杀戮,一个个血花迸发的头颅,凶猛的刀刃砍开血液喷涌的口子,都在我面前走马观花得浮现。再也无法回去的事实被狠狠钉在我眼前,曾经我的所有抱怨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软弱,还以为能回去……爱丽丝。
独自行走在黑暗中,只觉得还要前行,不管是寻找爱丽丝的幻影,还是寻找生还的可能。打开被自己忘却许久的手电筒,一束微弱柔和的光,照在了走道上。向上望,夜空依旧漆黑,冷风呼啸,连月光都没有,这里是仅有我一人的世界。一阵干咳,手心里多出几点血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爱丽丝是已死之人,不管怎样,就算找到她了,也无济于事吧。我把手电筒关了,坐在拐角,等待日出。是等待救援,还是自己与部队取得联系,其实本质上都是一回事,努力生存下去而已。对于我而言,此刻就是世界末日吧,坐着发呆,我的心却少见得平静。打开那张揉成一团的照片,感受那我熟悉无比的轮廓,她一家人整整齐齐得站在画面前,爱丽丝身着长裙,神情有些紧张,可还是那么清丽可爱。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我除了活着,还有什么是没有失去的呢?甚至疲惫感也没有席卷我,更像是疲惫被释放得一干二净。渐渐得,面如死灰的感觉蔓延在我的意识里,感觉就此死去,也可以了。可现在我还无法死去,我的身体还没到死亡的条件。我没有那么强烈的寻思心,对于获救也不是那么期待,本应很快到来的天明也迟迟不来。好无望,将死之际。如果我能有一丝恐惧心就好了,至少此时不会这么死寂,没有回应;没有一丝绝望感的我,像一具无感无想的尸体。就像死神的幕纱一样,灰色,不透明,覆在我死气的眼球上,那样灰气沉沉的幕纱,被我心中无数挥之不去的怨恨从地狱伸上天空的爪子,一层一层揭下,针尖一般细小的光线密集起来,刺破地面的雾霭。刺破地上的幻象之后,可能更真实的泡沫就此出现了。爱丽丝一动不动得蜷卧在我的身边。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带着一尘不染的稚气伸了伸懒腰,“天亮了。”她嘟囔着评价道。接着趴在我的膝盖上,仿佛是赖着床又不得不起来,乳白色的胳膊,握起的小拳头,不太有睡相得搭在我腿上。“怎么起这么早?是这样睡着不舒服吗?”她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那副美梦中的表情,突然又闹腾了一阵,轻轻得从鼻子里哼出:“嗯~,没有啊……”金黄的朝阳照得她淡棕色的长发莹莹发光,看着她的后脑勺,还有露出的洁白的额头,我又忍不住想轻轻抚摸她;纯真而金黄的朝阳,像是屏住的泪水般微微颤动,在这末日的风沙里,我还在这里。
“爱丽丝!起来,我们去找物资!”我跃起来大叫,突兀得连周围杂乱陈列的废物都估计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嗯?”爱丽丝趴在地板上,抬头好奇得看着我。“找物资?”
“是的,找物资。”我自信满满得握紧拳头微笑得望着爱丽丝,“找到物资,我就能……”话说一半卡在嘴边,不知是何种心情,看着爱丽丝天真又惊讶的脸,我似乎又被无边的黑暗与消沉拉了回去,爱丽丝,我不能让你知道。“这是首长布置的任务,找到了就能回去交差了。”我将刚刚的阴霾一扫而空,编了谎。她听完连连点头,看着爱丽丝开心得样子,我真的很开心,仿佛交了差,就能和爱丽丝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