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了个怀念的梦。梦到她还很小的时候,一个夏日的梦。那时的她,应该是八岁左右。这一天,她为了帮忙母牛分娩,独自前往叔叔的牧场过夜。当时她年纪还小,从未想到过可以拿这样的名目,让大人允许她出去玩乐。但她要帮忙母牛分娩。这是了不起的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要离开村子,一个人去镇上!还记得她理所当然地炫耀这件事,他就露出一脸闹别扭的表情。他虽然比她大两岁,但对于自己居住的村庄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村外……别说是都城,连镇上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根本都无从想象。虽说本来她当然也是一样……到头来,她已经不记得导火线到底是什么事。总之她惹火了他,两人吵了一架,然后两个人都哭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对方是男生,让她有点不客气,说得太过分了。也许过分到会让他真心发怒的程度,不小心伤害了他。她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终究是太年幼而犯下的错。很快的,他的姊姊来接他,牵着他的手回去了。其实她本来想邀他「一起去」。当她坐上前往隔壁镇的马车后,就从篷车里回头望向村庄。来送别的只有父亲与母亲,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朝双亲挥手道别。在摇个不停的马车上坐了一会儿,打起盹儿之余,她产生了些许的后悔。到头来,自己都没对他说对不起。她心想,等我回去,一定要跟他和好……§牧牛妹的一天开始得很早。因为他会在天刚亮,鸡尚未告知早晨来临前就起床。起床后,他会先在牧场周围巡视一圈,这是他从未有任何一天间断的工作。之前牧牛妹一问,他才告诉她说,这是在检查脚印。「哥布林会在晚上四处活动。一到早上他们就会回巢,但在攻击前必定会先来侦察。」他说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每天检查足迹,以免忽略哥布林来袭的征兆。查完脚印后,为防万一,又绕了一圈。这次他一边巡视,一边仔细检查牧场的栅栏有无松脱或破损。若检查到有什么地方损坏,就迳自拿着修补用的木桩与木条,埋头修理。牧牛妹会醒来,是因为听见他从窗边走过的脚步声。晚了一会儿,鸡才总算叫了。听到这阵大剌剌的脚步声,她从稻草床爬出来,露出了裸体。她大大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在健康丰润的胴体上穿上内衣裤,打开窗户。早晨的风冰冷而干爽地吹了进来。「早安!你还是这么早起啊。」牧牛妹把丰满的胸部放到窗框上,朝窗外探出上半身,朝他检查栅栏的背影呼喊。「嗯。」他回过头来。脏污的链甲上套着皮甲与铁盔,左手绑着盾牌,腰间佩着剑。他的模样一如往常。牧牛妹眯起眼睛看着太阳,说道:「今天天气真好。太阳好刺眼。」「是啊。」「叔叔起来了吗?」「不知道。」「这样啊。可是,我想他应该差不多要起来了。」「是吗。」「你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准备,一起吃早餐吧。」「好。」他缓缓点头。牧牛妹心想,他还是一样沉默寡言,笑了一笑。虽然小时候的他并非如此。尽管会随着每天的天气而略有不同,这段对话仍一如往常。但他是冒险者。从事的是一种以冒险为业的危险职业。光是早上能像这样平安地和他说说话,就不该再有什么怨言了。牧牛妹面带笑容,把身体塞进工作服里,轻快地走向厨房。原则上,准备每天的饭菜是采轮班制……说是这么说。但烹饪是牧牛妹的工作。【插图P069】因为从一起生活算起的这几年来,他几乎从来不曾下厨。——大概只有两、三次吧?她记得,是在自己感冒时。虽然当时总觉得要是嫌炖汤没味道、炖得不够,他多半会生气,所以并未说出口。牧牛妹也曾想过,他这么早起,如果肯做饭该有多好。但冒险者的生活并不规律。她明白这也没有办法,所以不曾责怪过他。「早安,叔叔,饭菜马上就好了。」「嗯,早。今天也好香啊,我愈闻愈饿了。」过了一会儿,身为牧场主人的叔叔起床了,已经检查完的他这时也回到屋内。「叔叔早安。」「唔……早。」他的招呼可说是有礼貌,也可说是公事公办,让叔叔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含糊口气点了点头。排在餐桌上的有乳酪、面包,以及加了牛奶的汤。全都是牧场生产的食材。他把菜从盔甲的缝隙间塞进嘴里进食。牧牛妹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样。「这是这个月的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出这句话。然后从挂在腰上的腰包里拿出一个皮袋,放到桌上。袋子发出十分沉重的声响。从松开的袋口,看得见里头装着金币。「……」叔父对于要收下这笔钱,似乎有些迟疑。少女心想,这也难怪。他根本不必寄宿在这种牧场里的马厩,大可去住好的旅店(顶级套房)。叔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皮袋。「当冒险者,还挺好赚的啊。」「因为最近工作很多。」「……是吗?我说啊,你,这个……」叔叔还是一样吞吞吐吐。人很亲切的叔叔,每次跟他说话都会变成这样。牧牛妹就很不能理解是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叔叔以像是害怕,又像是死心的表情,对他说下去:「……今天也要去吗?」「是。」他回答得很平淡。一如往常地,缓缓点了点头。「我要去公会。因为工作很多。」「是吗……可别太拼了。」「是。」他平淡的声调,让叔叔露出苦涩的表情,端起温过的牛奶喝了一口。对话就这么中断,也是每天早上都有的事。所以牧牛妹为了驱散这样的气氛,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道:「那,我也要去送货,我们一起去吧!」「我没差。」他点头答应。而叔叔见状,一张严肃的脸更加皱起了眉头。「……不,要送货的话,我驾马车去……」「不要紧不要紧,叔叔对我保护过度了啦。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力气的。」牧牛妹说着卷起袖子,手臂用力别起,秀出肌肉。该怎么说呢,手臂的确比镇上的同年姑娘们要粗,只不过终究没有太多肌肉。「知道了。」他只说了这句话,就很干脆地解决了早餐。连一句吃饱了也不说就起身。「啊,等一下,你喔,太急了啦。我也需要准备啊,等等我嘛。」然而就连这种举动,其实也是家常便饭。牧牛妹不顾形象地张口大嚼自己的早餐。由于需要大量劳动,她用牛奶把分量稍多的餐点硬灌进胃里,再把他的餐具一起收拾好,拿去洗碗槽。「那叔叔,我去去就回来!」「……好,你去吧。路上千万小心。」「不用担心啦,而且我们是一起去。」叔叔仍然坐在椅子上,一张脸皱成一团
说:「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叔叔既亲切又和善,是个心地善良的牧场主人,这点牧牛妹也很清楚。但叔叔似乎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也许说是怕他会更贴切。——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说。吃完饭来到屋外一看,他已经越过牧场栅栏,走到道路上了。她心想不能再磨蹭下去,不慌不忙地跑向放在屋子后头的台车。货物在前一天就已经装载好,所以接下来只要抓起横杆,用力踏出脚步就行。车轮喀哒喀哒地响起,推车上的食材与酒也跟着碰出声响。他大步走在有着成排行道树、通往城镇的路上。牧牛妹拉着台车从后追去。每当台车在沙路上摇动,牧牛妹丰满的胸部也同样跟着摇晃。她并不会这样就累倒,不过仍额头冒汗,喘起气来。「……」他的步调忽然放慢。但也只是放慢,绝对不会停下来等待。牧牛妹心情急切,脚步同样加快了些,来到他的身边。「谢谢你喔。」「……不会。」他话不多,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戴着头盔,动作硬是显得很大。「要换手吗?」「不用,我可以的。」「是吗。」冒险者公会兼营旅店与酒馆,送食材过去就是牧牛妹的工作。而他也要去冒险者公会接委托。这是他的工作。牧牛妹无法帮忙他工作,所以才觉得若要他帮忙就太过意不去了。「最近怎么样呢?」牧牛妹一边拉着喀哒作响的台车,一边从大步行走的他身旁偷看他的侧脸。说是侧脸,其实他醒着的时候都一直戴着铁盔。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哥布林变多了。」他的回答还是很短。短归短,但有时的确这样就够了。牧牛妹开朗地点点头。「这样啊。」「比平常多。」「很忙吗?」「对。」「毕竟你最近经常出门嘛。」「对。」「工作变多,是好事吧?」「不对。」他静静摇了摇头。「不好。」「是喔?」牧牛妹问了,而他回答。「没有哥布林才好。」「……说得也是」——真的是一点儿也不错。牧牛妹点了点头。§等渐渐来到铺设过的路段,四周开始听得见喧嚣,耸立在门后头的建筑物也渐渐映入眼帘。听说冒险者公会多半都盖在城镇入口附近,这个镇也不例外。不但盖在路口,还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物,楼层也高,比兼设养护院的地母神神殿还大。据说是因为也有很多从外地来委托的人,才要特意盖得醒目。牧牛妹心想,简单明了是好事。除此之外,听说还有个理由,是希望赶快把这种叫作冒险者的游民限制在同一处。——也是啦,如果只看外表,的确有很多人显得很粗鲁呢。看着街上佩挂齐全武装、来来往往的人们,以及明明在镇上仍穿戴盔甲的他,不由得露出苦笑。「啊,等一下,我去卸个货。」「好。」牧牛妹匆匆将台车推到后门的进货入口,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摇响摇铃,把请款单拿给走出来的厨房主厨比对,请他盖了确认收货的章。之后只要拿着请款单到柜台去,再盖一个确认章,送货工作就结束了。「久等了。」「不会。」牧牛妹赶紧跑回去一看,发现他果然留在原地等待。两人一起推开摇摆门,走进大厅,便看见多得足以把阴凉处的凉爽赶得消失无踪的人潮。冒险者公会今天也是人山人海。「那,我去盖个印章。」「好。」虽说刚才请他等待,但到头来还是要在这里道别。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墙边座位,就像订下了这个位子似的重重坐下。牧牛妹朝他轻轻挥手,走向访客大排长龙的柜台。有冒险者,有委托人,也有除此之外的相关人士。也有很多锻冶师、收购商与药贩等业者。毕竟冒险者需要很多用品。「然后啊,我就这样卸开了巨人(Troll)当头劈来的一击,抓准千钧一发的空档切了进去!」「原来如此,您辛苦了。如果不介意,还请买些活力药水(StaminaPotion)。」牧牛妹一看,发现在账房前热心对柜台小姐攀谈的,是一名使枪的冒险者。光是那身锻炼得精瘦到极点的躯体,就足以述说他的强焊。看他脖子上挂着一块银牌,想来多半是银等级。牧牛妹早就知道那是十等位阶当中的第三阶。因为那也是他的等级。「不不不,我可是只靠一把长枪就只身对抗巨人,怎么样,厉害吧?」「是。我明白巨人是强敌……」就在这个时候。柜台小姐为难地撇开的目光,转向了坐在墙边的他身上。「啊!」柜台小姐的表情立刻转为明亮。「……呃,哥布林杀手!」长枪手也顺着柜台小姐的视线望去,认出他后,露骨地啐了一声,口气显得十分嫌恶。大概是因为他这句话说得格外大声。公会内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冒险者们的视线,又或者是委托人的视线,都接连刺向他身上。「那家伙竟然和我们一样是银等级啊。」摆出一副没辙表情摇摇头的,是位外表十分亮丽的女骑士。但她一身白银的骑士盔甲上,布满了看得出身经百战的伤痕,散发出一种非泛泛之辈的风格。「明明连有没有本事和厉害的怪物打都很难说,只会专杀喽啰,等级审查变得可真松散。」「别管他了。反正不会和我们扯上关系。」一脸无关紧要地对女骑士摇摇手的,是名身穿大型铠甲的重战士。也不知是耍帅或装模作样,尽管顶着一身厚重得让人感到中看不中用的装备,却仍显得若无其事。从脖子上都挂着银色识别牌来看,两人似乎都具备该有的实力。「喂,你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寒酸的装备咧。」「连我们的装备都还比较好一点……」另一边则有穿着薄皮甲、拿着短剑,以及身穿长袍、拿着短杖的少年面面相觑。尽管一样廉价,但那毫无损伤的全新质感,的确说得上是比较「好」的装备。「别说了。他一定和我们一样是新人,要是被听见多不好意思?」一名和这两人年纪差不了几岁的少女神官战士,制止了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举动。这些菜鸟少年少女的语气中,透露一种看出对方比自己低阶而松了口气时会有的嘲弄。他们三人挂着白瓷的识别牌,显然并未注意到他脖子下摇动的银识别牌。「呵、呵呵……」略显开心地看着这些情景的,是名把长袍穿得十分妩媚,戴着尖帽的魔法师。这位人称魔女的银等级魔法师,以妖媚的姿势抱着法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当她的壁花。无论是听过这号人物的资深冒险者,或是没听过的新手冒险者,都压低音量窃窃私语着。他处在这样的情势下却不显在意,默默坐在椅子上。没有兴趣——并非赌气或虚张声势,真的就是没有兴趣。——所以,就算我生气也没用。话是这么说啦。虽然没什么话好说,但就感觉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