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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与你谈谈

说到过往,我们热爱的太多,而热爱过又被我们遗忘在时光匣子里的东西又太多。

我想起我的热爱,是因为那天在四月炙热的阳光下,我看到两个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荧幕上的铠甲勇士。每个铠甲每次正义的变身似乎都会使他们内心澎湃。一个金色铠甲在与三个怪兽的决斗中,由于寡不敌众被击倒了。眼泪突然从一个男孩眼中夺眶而出,我知道那位被击倒的铠甲就是他的偶像即脑海中认定的“自己”了,另外一个男孩拍拍他的背安慰说:“不哭不哭,我变身来帮助你。”男孩说这句话时像是在说诺言一般,此番场景令我忍俊不禁。我想那不哭的男孩肯定又是另外一位厉害的角儿了。

多么让人羡慕的年纪啊,我心想。我记得前一次为电视上代表正义的卡通英雄哭泣已是十多年前了。十多年,却是对错与利弊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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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那年夏天,表哥和我穿着印有哆啦A梦的短袖伏在外婆屋里的老式电视机前,把节目调到我们最喜欢的CCTV-14频道,看得津津有味。

那是2009年的夏天,那时候电视上在播铠甲勇士最旧的那一部,村里的很多男孩子放弃了所有户外活动也忘了吃晚餐,下午四点就早早守在电视机旁,看剧中的那个“自己”在正义之路上施展拳脚。

每个男孩心目中都会有一个英雄,而每当说到那个英雄的时候都会用第一人称代替,即把自己代入剧中。这是那时候村里最流行也是最酷的事情。

表哥说他是雪獒,而我想当黑犀,但听说村里年龄最大的孩子王A哥对外界声称自己是黑犀了,我打不过他,所以我急中生智,抹灭了自己喜欢黑犀的事实,跟表哥与弟弟说:“其实我一直以来喜欢的是风鹰铠甲,你们看他变身有多帅!”

一天晚上,A哥把各铠甲勇士召集在村东口的邮局背后,召开了一次见面会。小A在会议上声称除了我们四个铠甲外,村里的其他孩子都是怪兽,吓得其他孩子人生观崩塌,哭着回家了。我问小A:“A哥,那地虎侠有谁来当呢?”小A说:“金木水火土,土行排最后,地虎太弱了,我们就当他死了吧。”

后来外婆的邻居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小Q跟我说他相当地虎铠甲,让我跟小A说一下。小A居然答应了,前提是要小Q拿一根辣条作交换。于是A哥在吃完那根辣条后,满嘴黄油对我们说:“地虎铠甲起死回生了!”

以后我们五位铠甲出去执行任务时,A哥都不允许地虎冲在最前面,除非小Q请他吃一根辣条。谁不知小Q的爸爸在城里当大老板,所以他家是最有钱的,买辣条对小Q来说是完全不构成威胁的条件。而对我和表哥来说则不然,我们视辣条如命。不料某天小Q直接给A哥买了一包新式辣条,A哥高兴极了。从那以后,A哥让我冲在最后面。

庆幸的是,我拥有一张铁质的风鹰铠甲卡片,在赌卡片的时候所向披靡,可把对手杀得片甲不留。每次我们五位铠甲出去执行任务,我赢得的怪兽卡片总是最多。A哥怕我在精神上危及他的统治地位,对我们宣布说:“五位铠甲冲锋陷阵时不分先后了,我们是正义的化身,内部要团结,实现民主。”前提是前一天晚上我忍痛割爱给A哥奉上了我最爱的珍藏版铁质卡片。

2

后来,学校里不流行卡片了,弹珠开始流行起来。A哥作为一个不玩弹主义者,第一个出来反抗,拿着卡片到处送人,但对被新事物吸引的我们来说卡片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弹珠时代,大家对他疏而远之。于是表哥和我的统治地位逐渐在星光小学建立了起来,因为我两弹弹珠射程远,准度高。

每次出战,我的战友雪獒铠甲赢得的弹珠总会比我多,我们把弹珠装在一个匣子里,由我弟保管,因为我弟藏东西的技能是最高超的,每次玩捉迷藏他都能让别人找不到他,有次黄昏大家找半天找不到,只好放弃找他了而回家吃饭,他自己洋洋得意在角落里躲了一个晚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吓得全村人出动去找他以为他被人贩子拐走了。每次A哥在他身上搜查“赃物”总会空手而归,回到家等弟弟把裤衩翻过来一个个被挤扁的泡泡糖才出现在地上。于此我弟名正言顺成了表哥和我的大管家。

A哥看着自己渐渐被历史遗忘,心急如焚。放学后,他把我们仨挡在路口,对我们说:“我作为你们的队长,代表正义命令你们,现在就把弹珠全部扔掉,弹珠是灵珠是象征着正义的灵珠,不能玩弄它,打卡片才是消灭怪兽的唯一方法。”他拿给我们一把旧卡片,表哥一把把它拍掉了,对他说:“现在我才是铠甲队的队长,你算个屁!”A哥是村里年级最大的孩子,听说是1998年出生的,后来听外婆讲他确实是1998年的,比我们大了三四岁。他身材高胖,单挑我们自然是打不过的,但此刻他面对的是三个铠甲,他也不敢放肆。表哥一声令下,我们仨一齐冲过去,把他撞倒在地逃了出来。表哥边跑边宣布:“兄弟们这仗打得漂亮,我们把黑犀铠甲干倒了!”我和弟弟直呼万岁。

对于A哥不玩弹珠的行为,村里的孩子有两个猜测:一是A哥的爸爸裤裆里没有“弹珠”,A哥的爸爸每次看到A哥玩弹珠都会莫名其妙把他痛打一顿。二是A哥的裤裆里没有“弹珠”,所以A哥不玩弹珠。其实只有我知道A哥不玩弹珠的秘密。A哥不玩弹珠是因为他手上有我的珍藏版的铁印风鹰侠卡片,那可是一张可把对手杀得片甲不留的卡片,没卡片会打得过它,所以A哥有狠货在手,自然喜欢上了赌卡片。而且A哥是个手残,玩弹珠的时候什么都打不准,把他奶奶的老花镜偷来还是打不准。

那时一个消息在村里疯传,说与我们离得很近的一个小镇有小孩被人贩子拐走了,当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说是人贩子把附近的一个孩子捅了,肠子流了一地。吓得大人们恨不能将自己的孩子囚禁起来,好不让他们出去。

但我们是铠甲勇士,白天的时候还是赶出来用弹珠大战三百回合的,只是黄昏不敢出家门了。表哥说:“我们是铠甲勇士,是正义的化身,人贩子敢来我们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说这句话时表哥大义凛然,更加坚固了他在孩子们心中的领袖地位。

终于有一天,A哥看自己堂堂黑犀侠要被世人遗忘了,才开始醒悟,一怒之下摔碎存钱罐,从学校旁边的商店买回了一把弹珠,从此闭关修炼,三天三夜都没来上课,吓得班主任忙拨打110,以为他在上学路上被人贩子拐走了。A父打电话给班主任道歉并说A哥还健在。

又过了几天,A哥依然没有来上课,大家急得开始胡思乱想,暗地里讨论说:“其实A哥的爸爸才是人贩子,A哥的爸爸把A哥给拐了!”

直到后来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A哥转学一事。时大家才松了口气,班主任说:“小A同学被他的爸爸接到大城市里学习去了,大家不要太想他哦。”

谁知A哥这一去竟成了名人。没过几个星期,A哥的英勇事迹在我们星光小学宣传开来了。那天,语文老师拿着一张县政府发行的报纸走进教室,饱含深情地对我们讲:“我们亲爱的小A同学,在放学的时候,扶老奶奶过马路,付诸实践传承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受到了县里文明小学的表扬,并被有关部门授予了`文明小卫士’的称号。”

那张报纸被当成圣物,在全班传阅了起来。我看那上面很多字都还没学过,只感觉密密麻麻,让人头晕,我和同学们看的是上面那两张照片。一张是A哥扶老奶奶过马路,一张是A哥受到了表彰,笑得比赢了我们的卡片的时候还要灿烂。

我对表哥说:“其实我们看错他了,他才是一名合格的铠甲勇士啊!”

一句“狗屎”从表哥牙缝里张扬而出,吓得我以为他那嫉妒病又犯了,谁知他指着报纸上第二张照片说:“你看这张照片上A哥的脸,这是在扶老人过马路吗?哪个好孩子扶老人时面部会有这么痛苦的表情?”听表哥这么一说,我又拿起报纸仔细看了几遍,才发现那张照片确实有猫腻。A哥的表情除了极其熟悉的人能理解外,外人是不得而知的。

我问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表哥说:“等假期有机会再问问他。”

谁知还没等到暑假,表哥所说的机会就来了。

听说A哥得到表彰后,极其膨胀。在学校内明目张胆抢女同学的铅笔不说,还把虫子放在女同学的铅笔盒里。刚开始学校领导看在他做过好事为学校争过光的份上,只是把A爸请去之乎者也,跟他说A哥很聪明让他好好教育。谁知A哥违反校纪校规成瘾,蹬鼻子上脸,把虫子放在了局长女儿的铅笔盒里,实况影响严重,学校只好把他开除。于是A爸把他领回老家,让他继续在星光小学上学。

A哥回来那天,我们自然是不知道开除一事的,以为他真的是回来为家乡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来了,忙给这位校长口中“扶老奶奶过马路,为家乡争光”的“文明小卫士”鼓掌。

班主任让他坐在第一排,而后来每次考试,他的成绩从未让我们意外过,倒数前五总他稳得死死的。

放学后,我问他:“你真的扶老奶奶过马路了?”

他直得瑟:“当然!”

表哥说:“别骗了,别人不了解你我俩还不了解你?”

在以一包弹珠和作为诱惑后A哥全盘托出。原来,A哥转学到文明小学后,玩弹珠成瘾,只恨技术太差,把把玩把把输,最后把公交车票费都输光了。那天,他跟着他奶奶去买菜,邂逅一家玩具店时,只拉住奶奶的手不放开,求他奶奶给他买几颗弹珠。他奶奶不答应,他就拉着奶奶往回走,谁知经过斑马线时,这一场景被一位记者照了下来,发到了网上……

听了A哥的这个故事,我对A哥的崇拜之情莫名其妙油然而生。

3

后来,我们都变成了漫威迷。小Q说他喜欢绿巨人,表哥说他是美国队长,我弟说他是蜘蛛侠,A哥说他是雷神,但暗地里我们都叫他黑寡妇,而我是钢铁侠。

六年级临近毕业的时候,A哥的弹(tan)弹(dan)技术已经达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这是挨了A爸多少脚七匹狼而练成的我们不得而知。

只看到A哥一如既往的倔强,他说:“打不死你的只会使你更加强大。”

面对眼前这青一块紫一块的“怪物”,我们都肃然起敬,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他说:“对了,这话是美国哪个作家说的来着?”

我说:“海明威。”

他说:“他真是个英雄!”

我说:“你也是个英雄!”

A哥笑着要给我们展示他的弹弹技术。他叫小Q把一颗弹珠放在五米开外,然后躬身让左手托起右手,眼睛眯得像狙击手一样,小伙伴们屏息以待,他右手拇指发力,只听“啪”的一声弹珠脱离拇指在空中飞成一道美丽弧线,然后准准击中了目标。令观望者膛目结舌,吓得小Q尖叫说:“妈呀,比AK47还要准!”

A哥的英雄事迹迅速在村里流传开来。于是每个黄昏,A哥都会站在晾晒场上,挑选来找他的挑战者。并且每次A哥都能在擂台上站到最后,直到有困意才拍拍屁股走回家。

为什么黑寡妇把把都能赢,真的是因为他技术如神吗?我和表哥很疑惑。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A哥的猫腻。原来,A哥每次比赛的时候都会用两个弹珠,他打别人时用大的,大的射得准,别人打他时他用小的,小的不易打着。

为了将这个作弊鬼捉拿归案,表哥和我进行了一场策划。

那天晚上,表哥负责打入敌人内部跟他对战,而我在一旁观察当狙击手。到他出手的时候,他果真把大弹珠拿出来了。我一个急眼,叫了一声:“你作弊!”A哥也变急眼了,拿起弹珠就往嘴里塞,想要销毁物证。

吞下去了A哥才惊奇发现,弹珠不比果冻,消化不了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A哥来玩弹珠了。村里有传言说A哥研究粪便去了,每天拉完屎都会拿一根木棍将屎分离,像极了科学家。更有人爆料说A哥搞研究时找不到木棍,直接带着一双一次性筷子进去了,吓得几个不知情的大人忙跟A爸说让孩子改掉这种癖好,孩子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蔬菜水果。

一个星期后,还未“研究”出个所以然来,A哥直感到生无可恋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我好奇的走了进去,只见烘臭的房间里A哥正躺在一张床上。

我说:“A哥,袜子多久没见过水了?”

A哥说:“钢铁,我要死了。”

我说:“别说这么丧,你黑寡妇死了,我们还怎么联盟?”

A哥说:“真的,每次都找不到。”

我说:“什么找不到?”

A哥说:“弹珠。”

我说:“可能被你消化了。”

A哥说:“真的?”

我说:“真的,消化弹珠是黑寡妇的另外一个技能。”

A哥说:“如果我死了,联盟的队长就是你了,你们不要太想我。”

我说:“好的,老大。”

一股即将失去领袖的悲情在我心头滋生。那个晚上,A哥跟我说了很多话,告诉我他把他的宝藏都藏在了什么地方。那天晚上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A哥了。

后来我见到了许多长得像A哥的人,但说得话不像A哥说的,做的事不像A哥做的。

他们其实是A哥,他们又不是A哥。只有那些弹珠,那些卡片,那些被我们视为宝藏的东西,那些消失了的,都曾是我热爱的热爱,我要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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