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孩子 !”
“不要啊!”芳月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前往来世的忘川道里。
孟婆在芳月远去后,手于头顶轻轻一挥间,原前还是女子的孟婆,就着阵阵光芒蜕变成一名俊美绝伦的红衣男子。
“芳月!来生见!”
一
天色方透亮,草木犹沉醉在晨雾里尚未醒来,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悄悄滑曳过翠绿的枝叶,在叶尖处凝聚成浑圆的滴露,清脆地滴落在下方的泥土中。
芳月自晨露中醒来,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神智还不太能集中,迷离的梦境依稀在她的脑海里徘徊。
有些东西,就像一片片未拼凑完全的碎块,在她的梦里聚拢了起来,却又在后面散开来,离离合合的,让她怎么也理不请她到底梦见了什么,混饨不明的纠扰着她的心头,同时也让她满怀惆怅。
那种每每在梦醒时就自她脑海里抽离的东西,好象是一种遥远的记忆,遥远得她不知那是从何而来的。每次,她都只记得在梦里她似是被人强拉着前往一处光亮之地。
而后她就梦醒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知那种令人想要仔细梦清,但又深恐梦清了后将会令她不安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总觉得,她好象遗忘了一项很重要的东西。但她不明白,为何每当她做了这种梦时,她会觉得那么熟悉,同时也那么神伤。
芳月闭着眼眸,试着想起方才做了什么样的梦,窗外早起的黄莺,啼唱嘹亮的瞅瞅鸣声却打散了她对梦境残留的感觉。
她叹口气转看外头已然明亮的天色,意兴阑珊的起身,盥洗完毕后穿上一袭钟爱的丝罗儒裙,坐在妆台前整顺她那一头云蓬似的长发后便取来了搁放在门前的花篮,准备趁着曙色苍茫,人们尚未醒起的时分,赶赴位于城郊的花坊采撷今晨第一朵盛开的鲜花。
步出回院、转过庭廊,芳月拎着花篮跨出大门,未走几步,种种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令她皱眉地抬首看向身后这座雕梁画栋宛如宫廷的九萼斋。
苏州第一红访九萼斋,每日清晨的此刻,狂欢达旦的莺莺燕燕、满楼红袖,正于楼门前依依挽送与她们缠绵了一整晚还流连不忍离去的寻芳客们,而楼外的小厮们,也搀扶着酒醉醺醺的醉客出门搭车,一时之间,清晨凉适的空气里,泛漫着浓浓的脂粉花香味以及冲天不散的浓重酒气。
甫送走一夜恩客的九萼斋花牌梅婷,厚厚的胭脂还残留在脸上,呵欠连天地走回大门前,正巧遇上了刚要出门的芳月。
“芳月,你今天这么早就要去花坊了?”
“嗯。”她朝她点点头,很同情的看着她眼眶底下连胭脂也遮盖不了的黑影。
梅婷慷懒的伸着腰:“既然如此,可不可以麻烦你顺道为我采些我最爱的状元红来 ?”
“我也要,我要天香一品。”
梅婷才说完,另一个花牌也忙不迭地凑到芳月的面前。
“我今天要插九蕊珍珠∽”更多送完恩客的花牌们纷纷要求。
身为九萼斋的当家头牌,人称花冠姑娘的兰若笑,在众女围着芳月东一声西一句的要求时,忍不住走出来将芳月推至自己的身后,以杜绝她们尖锐的视线和她们的贪心。
兰若笑两手叉腰,不客气的睨着她们。
“你们别老是缠着芳月要她帮你们采花,她又不是你们的丫鬟,根本就没有必要帮你们做这些事。她都已经来这里这么久了,到现在你们还是搞不清楚这一点是不是?”
“我们∽”
芳月不忍见众女羞愧,拍着兰若笑的肩。
“没关系的,反正也只是顺手,帮她们带一点牡丹回来无妨。”
“是很顺手没错,但花资谁要付?又是你帮她们代垫吗?”兰若笑更瞇细了狭长的凤眼,眼光转到那些老是捡便宜的女人身上。
“没关系的。”芳月不在意的耸耸肩,反手轻推着兰若笑:“日头都出来了,你也早点回搂休息吧。”
对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自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硬塞至她的手里。
“这些你拿去,就当我为我这些爱占便宜的姊妹们付的。”
“我不能收你的——”
“你放心,这不是我的卖笑钱,这是我卖了某样东西所赚的外快,你大可安心拿去用 。”
即如此,芳月含笑朝她颔首,而兰若笑在与她挥手送别后,又转身瞪了那些花牌一眼,带着她们一块儿回到楼里头补眠,以准备另一回通宵达旦所需的体力。
芳月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银袋,漫不经心的走在处处垂杨的石板坡道上。此时清晨的初阳已爬上山头,远处近处的薄雾也渐渐消散,徐徐清风迎面吹来,带来了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垂杨小道直底城郊的花坊,一年四季遍植着各色花朵,属于盛夏的莲荷已在春天时分提前盛开,使得沿路夹道的两旁水泽,浮现了朵朵色彩缤纷的水中花,有些孤然在水中傲立,有些则是并蒂盛放,悠然在流动的水波里摆荡,而在小道的尽头处,则有一丛丛即使是到了春末仍不肯凋零的牡丹。
一
披星戴月,温客行连赶了数天路程,自从昨晚赶至了苏州后,累积在他体内的疲惫,让他累得连去找间投宿的客栈的时间都没有,而他夜半里也懒得去分辨身在何处,只凭着灵敏的嗅觉来到了牡丹丛畔,一眯眼就随意在花丛间躺下,拥抱着漫天的馨香入眠。
悠然迷离的梦境伴随着牡丹恣放的香气而来,深深的潜过他的梦夜,缓缓的浸侵他的神魂。在他的梦中,有位怎么也看不清样貌的女子,打他记事起,二十年如一日的在花丛间柔柔咏唱着歌谣。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一句句轻似柔风、韵似天籁的歌声令他舍不得离开梦境,只想再听清楚一点,再靠近她一些,好看清楚她的模样。正当他想循声接近时,细碎的脚步声却将他从梦里惊醒。
不得不醒来的温客行,不悦的在花丛间坐起,一双剑眉紧紧的蹙着,对于这个打散他美梦的人忍不住起了杀心。
他抹抹脸,一骨碌跃起,在拂去一身的花瓣时,他的眼里走进了一名姿容更胜花朵的女子,令他怔怔地定立在原地,无所设防的心急促在他的胸口间跳动着。
在他所站的不远处,有名手挽竹篮的女子,正哼唱着歌谣在花丛间悠走。她小小的脸蛋上,有着细雪般的色泽,粉颊边漾着两朵芙蓉似的粉彩,而在她烟黛的眉下,则有着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像是泓潭般闪耀着光彩。而那张可以炫惑神智的面容,让温客行缓缓的将他的梦境重叠至她的身上。
当与他梦境里相同的歌谣飘进耳底时,有那么一刻,温客行真以为他的梦中人自他的梦里头走了出来。但她是那么的真实,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她在初阳下窈窕美丽的倩影,他可以仔细的看清她那张令他无法移开目光的容颜。
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强风,突然自四面八方吹来,漫天花雨席卷了天际。温客行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抬起皓腕,取下沾在她黑缎长发上的花瓣,霎时,大地万物彷佛都不复他眼中存在,有的只是眼前这缤纷的美景,以及眼前这名拈花而笑的亭亭女子。
有些不能解释的情绪,自他心底的最深处悄悄流窜而过,有些无法辨识的声音,轰隆隆的在他的脑际回响着。她的笑意,隐隐约约的勾撩起某种最深刻的想恋,一种他从来不知晓的悸动在心头翻涌着,令他讶然莫名。
芳月仁立在风中,对如雪絮乱飞的落花怔忡出神,突感有一道视线投射至她的身上,彷佛灼烧着她的身体;她轻巧的在花丛间回身,一转眼,便看到了一双瞅着她不放的深沉眼眸,一双炯亮似星的眸子。
这里有人?芳月在温客行的视线下,两朵红晕消生生地扑上粉额。这个人,会不会是听到了她的歌声?那她在花丛间沉醉的模样,他也全都瞧见了?芳月愈想愈觉得脸上热烫,她手棒着满怀的牡丹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温客行的双眼犹如一张深网,漫天盖地的撒了下来,网罗了她的心神、她的知觉。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似她常在九等斋里见到的富家公子或是纨垮子弟们那般地文弱和儒雅。他的身上有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张狂放不羁的脸庞,脸上的线条彷佛是一刀一刀雕出来的,浓密的眉、炯亮的眼,直勾勾的眸光像在勾诱她似的,直吸引着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