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烟不染
顾樵生死了,死在了凌烟二十七岁的年华里,死在他自己精心编织的那场美梦里。
在那场梦里,他遇见了十八岁的凌烟,然后用了八台大轿,将她抬回了自己的家。那之后的年岁里,她为他生了6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
男孩英勇善战,女孩温文尔雅,却没有一个同她一样,大大咧咧,疯婆子一般没规矩。他想,这一定,都是他的功劳,不然,凭借凌烟那样的女人,怎么能带好孩子呢?她连自己都带不好。
梦的最后,他们携手老去,相约下辈子。
那场梦,真好啊,若是现实也是那般,又该有多好呢?
凌烟一直以为,这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缘分,所以,在她第一眼瞧见书生顾樵生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下马,抢人了。
是了,她是沦灵山上的土匪头子,一向潇洒惯了,也不甚有规矩。用一句话来形容她,估计就是不服就是干。
也因为这样,她虽是女子,却是山上威信最足的人。而随威信一同立起来的,还有她身上,累累伤痕。
不过这些,旁人是不知道的,她也不愿意矫情让旁人知道。
可是遇见顾樵生,她忽然就软弱了起来,想去依靠他,哪怕这个人看起来,比她还要弱不禁风。
“你真的想好了吗?要嫁给这么个书生?”
封浅月看着对镜描红妆的凌烟,有些迟疑的问出口。
对于其他的事情,凌烟都能很好的驾驭,唯独关于女性的所有事情,她都不太熟悉。
画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奈放弃。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反正我年龄也不小了,随便找个凑合凑合就行了。再说了,我也让小的们观察他有一个多月了,他从搬过来,就一直一个人,看看书,画个画。又没什么亲人,我倒觉得,他甚好,甚好。”
她一脸无畏的话,倒噎的封浅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句为什么不是我,终于也还是没有说出口。
匆匆化好妆的凌烟迫不及待的跑去了顾樵生的房间。论灵山不怎么大,装饰也很简单。入了门,便瞧见一身素衣的顾樵生稳当当的做在当口,却是打坐模样,连眼睛也未动半分。
“相公,你且看看我,这模样如何?可还入得你的眼?”
她一步并做两步,跑到了顾樵生面前,双手撑着脸颊,如花一般谄媚望着顾樵生。
“姑娘这是做什么模样,古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婚嫁之事,当以……”
“当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凌烟放下双手,敲在茶案上:“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这自幼双亲皆亡,身边也没什么亲人。孤苦伶仃。寨子里的兄弟便是我的亲人。不过相公的双亲在何方?若是相公不介意,我改日便让我兄弟登门拜访,上门提亲可行?”
她说的眉飞色舞,却全然瞧不见旁边的人眉眼抽动。
“我中原,都是男子委托媒人登门求亲。何况,我同姑娘素未谋生,更无感情可言。仓促间定下婚事,不若儿戏一般?”
他说的激动,转头却蹭上羽毛一般的睫翼,对上的眼睛恍然吓他一大跳,惊慌之间更是人仰马翻,狼狈不堪的摔倒在地。
无措的模样又惹得凌烟一阵铃铛般的笑声。
“你说了这样多,无非是不熟而已,无妨,来日方长,我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法子,让你喜欢上我。”她说着,调戏一般用手指从顾樵生的唇颊划过。不似中原女子的凝脂玉肤,她的手,都粗糙的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只是划过顾樵生的唇颊,竟还令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女子离开,屋内也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奶香味,他忽然想到女子那张被画的如鬼魅一般的面庞,唇角上扬了一丝弧度,连那时的他自己也未曾发现。
顾樵生原以为晚上可以很太平的度过,可是当自己半夜在怀中搂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时,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伸脚将自己被窝里的不明物体踹了出去。
大约是自己房间里的声音太大,不多时,寨子里就亮起来星星点点的火光。
封浅月提刀冲进房间时,就看到他们家寨主迷迷糊糊的坐在地上,衣衫凌乱。而床上坐着的那位,绯红的脸庞,到真如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也只能掩下自己心头的苦涩,转身将后面涌过来的兄弟推了出去。有爱热闹的,直接在人群中喊道:“老大,怎么还让媳妇给踹下去了?要不要兄弟我帮你调教调教?”话一出口,便惹得哄堂大笑。
凌烟坐着地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意识逐渐回笼,看着顾樵生的眼光,也逐渐危险了起来。“可以啊,本寨主活了这么久,你可是第一个将本寨主踹下去的人。”
明知道抱着被子缩在床角,是一件非常娘的动作,可顾樵生对着凌烟的目光,忽然间有了后悔的念头。是啊,那个女人,是杀过人的魔头啊。可是,他怎么能退缩呢。他身上,可是有读书人的傲骨在的。哪怕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还是梗着脖子,硬声道:“你半夜没事,爬到我床上,寨主大人已经饥渴至此了吗?”
不过就是伸头一刀的事,大不了一死。他一个男子,被人公然掳到山上,被逼做“压寨夫人”,本也是没有脸面的事了,刚又被这样嘲笑。便是能完好下山,怕是也再无颜面见人了吧。所以就算得罪凌烟,也没有关系了吧。
却不想,下一刻,凌烟便如温顺的小奶狗一般,爬到床前,双手托腮一脸恳求的看着他:“今日我已经这么丢人了,如果你不能配合我,怕是我在这寨子里,再没有地位了。小相公,今晚就让我留宿一晚呗,左右你是男子,又不会毁你清誉。”
顾樵生扯着被子,额上冒出不少冷汗。
清誉,这女人居然还知道清誉二字,只是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却显得那样的滑稽与不伦不类。可偏偏对上她的眼神,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来。只是小心翼翼的绕过凌烟,抱走了一床被子,跑到窗前的软榻躺着去了。
凌烟吹熄了房间的蜡烛。终于还是老实的躺到床榻上。
只是默了半响,忽然又开口:“凌烟。”
顾樵生背对着凌烟,室内静寂,只有窗外偶尔的虫鸣和他们彼此均匀的呼吸声。
“我的名字,叫凌烟。”像是一定要得到回应一般,又重复强调了一遍。
良久,才听得顾樵生在那边闷闷的回了句知道了。
一夜无言。
顾樵生醒来的时候,室内除了他再无旁人,身后塌下去一片,那个女人,肯定是有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跑到了他床上,真是个,不一样的女人。他心里明明想着是不知廉耻,可怎么都说不出来,也只好摇头。
外面天不过蒙蒙亮,山寨里便已然传出来操练声,难怪官家的人久久不能平了这个寨子。
顾樵生这样想着,便准备起身换衣。只是找便了房子,也只有寨里的土匪服,约是许久没有清洗,还透着这些汗臭味。顾樵生便只好放弃换衣的想法。
凌烟将他掳来,总不是为了这样晾着他吧。
只是当他饿的饥肠辘辘,日头最毒的时候,凌烟才拎着包裹骑马从寨外回来。直接来到了他房前。
他站在门口,抬头望着她。阳光从她身后投射过来,那样的耀眼的光芒,似乎她本不是山匪头子。而是天之娇女一般。
“会骑马吗?”她这样问。
顾樵生抿了抿唇,然后摇头。
只是下一刻,他便被人搂着腰,掠上了马。在回神,已然在马背上凌烟的怀里了。
这样的姿势,让他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对上山寨里其他人的眼神,更觉得难堪。
“你放我下去!”他声音凌厉,隐隐有生气的样子。只是这对凌烟丝毫无用。
“若是摔下去了,少不得伤筋动骨,巧了话,摔成残废也不是不可能。”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顾樵生绷直了身子,不再言语。
只是走过的路,却让他好奇不已,明明是下山的路,难道凌烟要送他回家?他实在猜不透凌烟的意图。
到了半山腰,凌烟才将马勒住,下来打开了包裹。
然后竟然席地而坐。将包裹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好。竟然都是山下著名酒馆的食物。所以她半天不在,只是去山下买食物。可为什么。
顾樵生看着山下,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城墙所在了。此刻,只要他一脚,就能骑马回去了吧。
“早上没吃饭,你不饿吗?下来吃点饭吧,要回去也不差这一会儿。”
地上坐着的人,手里扯着鸡腿,已经吃的满嘴是油,说话也嘟嘟囔囔的。虽然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但是此刻却显得可爱了些。
“你,是要送我回去?”他这样迟疑着问了出来。
“吃完了再说呗。”凌烟漫不经心的模样,倒让顾樵生堵了气,双腿一夹,就策马远去了。
独留凌烟一人还在啃着鸡腿。
只是当一炷香后,只要在拐个路口,就能成功进入城门。顾樵生心底还是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真觉得身后微微一沉,而后一双手从他腋下伸出,勒住缰绳。将马掉了个头,又回了寨子方向。
顾樵生气急,只是身后又传来那人没脸没皮的笑。
“浅月说,诸葛亮七擒七获孟获,小相公,你如今也算是二进宫了吧。”
封浅月告诉她,想要征服一个男人,就要绝对的征服,比如诸葛亮征服孟获,只是他却忘了告诉她,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是不同的,就算她在骁勇,也终究难跨过那条鸿沟。
是以凌烟带顾樵生回去后,一连三天都吃了闭门羹。
到底没有办法,又在半夜去爬了人家的床头,而不出意外的被某人踹了下去。
而我们的寨主大人坚持了自己小强的生命本质,后续的将近半个月的时长,都寸步不离的守在顾樵生身边,除去在茅房的时间。
直到某天,顾樵生忍无可忍,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生生将凌烟提了起来。
“我说寨主大人,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饶是被人提了起来,凌烟还是面不改色的伸手戳了戳顾樵生的鼻子。而后绽开笑颜:“我想做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顾樵生,我想嫁与你。”
她虽笑着,可语气却满是认真。
顾樵生便忽然泄了气:“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小相公你,长的很好看呀。”
这样的话,让顾樵生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气愤。
婚礼的时间定在吗二月初八,正是该冷的时候。呼出气都能看到雾气。
约莫是过年的原因,寨子里也较平常忙碌些。没事的时候,顾樵生便喜欢一个人出去走走。
寨子在山上,有不少岗哨。所以凌烟便也不担心他离开。
只是在成亲的头一天,凌烟才发现新郎官消失不见。当下便提了马准备向山下杀去。
只是转身,又瞅到那人背着漫天的霞光,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那样的场景,让她很是安稳。
“你去哪边了?我……”明明的关心的话语,凌烟问出来,偏偏就带了些局促,她还不太习惯关心人。只好低头闷声道。
“我闲着没事,去后山逛了逛。”
“你来山寨前,我便派人查过,你没有家人,也没有未婚妻。一个人在那边,我想着你一个人,或许会很孤单,便抢了你回来,也没有问过你有没有心上人,你若是介意,今天还可以回去,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忽然而来的勇气,让凌烟一口气将话说了个明白。虽然颠三倒四,但整体意思也是明白的。可能只是害怕,这份强抢来的姻缘不会圆满吧。
只是下一刻,自己冰凉的双手便落入到一副温暖的手掌里。
“外面这么冷,有话还是进去说吧。”顾樵生说着,便想牵着她的手入的房门,只是凌烟却如同木头桩子一样,牢牢的杵在那里。
“你要想好了,这次不走,以后,我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顾樵生回头,刚好对上凌烟的眼睛。
她长的其实没有那么好看,尤其这一双眼睛,认定事情的时候像极了倔驴。配着毛糙干枯的头发,实在不是会让男人心疼的模样。
“不是说大婚前 ,新郎新娘不许见面吗?”顾樵生这样问着,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唇角带了些笑意。
“我这就走。”
如同夜晚的烟花,在一刹那明亮了起来。凌烟将自己的手从顾樵生手中抽出,转身小跑着离开,到拐角,还不忘告诉顾樵生一句,明天见。欢欢喜喜的样子就像孩子得到了最心爱的宝贝一样,简单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