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都道摄政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已久,可他觊觎的哪里是皇位啊,他觊觎的一直是殿下。
(楔子)
天色微沉,黑云压顶,月光被层层罩住,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明晃晃的刀尖抵在地面上,随着主人的脚步慢慢拖行,摩擦出略微刺耳的尖厉声响。
“我等奉命来送殿下一程,还望殿下成全。”提刀的那几人慢慢逼近,刀身上残留的猩红液体一滴一滴没入土里,悄无声息。
悬崖上被逼到绝路的少女退无可退,遍地丛生的荆棘将她的脸颊划出血痕,她慢慢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抬眸越过面前的几个人看向远处丛林里若隐若现、移动的火光,淡淡一笑道:“看来要我死的不止你们一家啊。”
那几名杀手闻言往后一看,瞳孔骤缩。身后马蹄纷乱,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袍金冠,身侧的火把映得他眉目间皆是杀戾之气。他抬手拉开手中的长弓,箭矢瞬间破风而来。那几人来不及躲,就被羽箭贯穿了的心脏。
伴随一声尖厉的嘶鸣,厚重的马蹄如风而来,顷刻间就踏碎了地上染血的苍苔,被勒停在原地。那一身玄袍的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一只手握着长弓,一只手缓缓伸向崖边的少女,崖上的风吹得他发丝飞扬,平白添了些许英气。他向前走了两步,沉声道:“笙笙——”
顿了一下,他放柔了语调:“过来。”
阴冷的山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连带着眼睛都酸涩地痛,俞笙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轻微地牵起一个弧度,扯出一丝笑来。
那人皱了皱眉,他抬脚一步一步朝着俞笙迈过去,步调很稳,不慌不忙,直到眼前的少女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踩得一块碎石滚下崖去。
“俞笙。”那人终于停下脚步,再抬眸,眼底已是一片暴戾之色,他咬牙切齿地又说了一遍,“给我过来!”
“王爷,冷静一点儿。”俞笙轻叹一口气,明明就是这人要逼她死啊,怎么现在倒做出一副情圣的样子来?
那人却完全没有了耐心,他倏地伸手抽出一支箭搭上弓,箭光一轉直直地指向俞笙。他满目猩红,额上青筋暴起,指尖用力到泛白:“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现在就一箭射死你!”
身后的护卫见此都倒吸一口气,想上前劝又不敢,惊出一层冷汗。俞笙抬眼,看着那支直指面门的银箭,心脏蓦地一抽,顿了一瞬,她忍下心底蔓延开来的痛,慢悠悠地举起双手,做出一副妥协的样子:“我这就过来,你先把弓箭放下啊,放下,一切好说……”
那人似乎是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微微勾唇,抬手扔了手中的弓箭,势在必得地向她伸出手。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俞笙轻轻一笑,看似抬脚欲向他走来,却在要落地的瞬间忽地往后一退,身子倏地向后栽去,顷刻间没入了黑沉沉的万丈深渊。
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那人似乎是愣住了,随即面色骤变,惊骇交加,不顾一切飞身上前就要往下跳,却被身后的护卫死死拽住,哭喊着求他三思。
俞笙透过山间漫漫的余光看着悬崖上被死死拽住的身影,山风吹得他玄色的衣袍飞扬,双目猩红带着血色,心神俱碎的样子让她有些恍惚。
她微微闭上眼睛,眸色深处那跪在悬崖上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模糊不见。
李言蹊,这江山你那么想要,那我给你又何妨。
(一)
半年后。
俞笙呆呆地盘腿坐在地牢里的石床上,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眼睛也被一条黑带覆着,她不时地扭着发酸的胳膊,百般无聊地等着审讯的人过来。她实在是想不通,她一个穷乡僻壤的良民,为什么会被莫名其妙地抓到牢里来。
回忆起被抓的场景,俞笙此刻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她一个人在自家小茅屋的院儿里种花苗,忽然闯进来两队官兵,二话不说就要把她捆走。俞笙当然不依,挣扎着哭得比窦娥还冤,那队官兵里为首的只说她犯了重罪,直接命人麻利地把她捆了关进囚车。一路上,无论她怎么喊冤、怎么哭都无人理会,风雨兼程整整三个日夜,不眠不休地直接把她押到了皇城的大牢,等着上面的人来发落。
俞笙在牢里呆坐了一整天,也不见有人来审她。她歪着脑袋摇摇欲坠地就要睡着了,牢房外才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铁链声响,有沉沉的脚步声往这边传来。俞笙眼皮动了动,稍稍坐直了身子,由于眼睛被蒙着,她的听觉更为敏锐了一些,她知道有人过来了。
沉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是反射性地,俞笙捆在身后的十指猛地一收,面上却无异色,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原处,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人慢慢地朝她走过来,脚步不慌不忙,耐心十足的样子,直至走到她跟前,才停住。
俞笙眉睫低垂,捆在背后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即使看不见,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像要把她灼伤一样。俞笙忍了片刻,决定先发制人,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哭喊一声“大人,草民冤枉啊”。
谁知她还未喊出声,面前的那人却忽然俯身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他搂得很用力,俞笙又惊又愣,被他箍得生疼,却动也不敢动。
那人抱着她,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好半晌,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哽了哽,偏头在她颈边停了一瞬,随后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嗓音。
“好久不见,我的殿下。”
俞笙猝然睁大双眼。
据说——
皇宫里头最近出了件大事,半年前原本失足坠崖失踪的公主殿下突然回宫了。
皇后娘娘当即下了死令,谁敢私下妄论这件事,杀无赦。众人虽忌惮,但总有几个胆子大的管不住嘴,私下悄悄谈论。
“真没想到殿下竟然活生生地回来了,听承阳殿的人说,殿下此番回宫之后就不记事了,从前的种种忘得干干净净,这储君之位怕是不保。”
“可不是吗,据说先前殿下跳崖就是被摄政王逼的,如今他又费尽心思把殿下找回来,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在宫里有些年份的宫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公主殿下和摄政王之间的恩怨纠葛,陛下早年就患有重疾,除了皇后生下的长公主俞笙和陈婕妤生的二公主俞箫,再无所出。陈婕妤生产时难产而亡,二公主便由皇后抚养。奈何二公主不是嫡出,待遇自然就薄了许多,有宫人私下悄悄议论皇后极不喜欢这个二公主。摄政王虽是外姓王爷,但深得陛下信任,常出入内宫,殿下从小跟他亲近。可后来公主殿下当了储君,两人就不便再亲近了。传言都说是摄政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已久,最终和殿下反目成仇,他大肆集权,把持朝政,殿下孤立无援只能受制于他,最后不堪折辱被逼跳崖。
俞笙跳崖之后,皇后实在没办法与病入膏肓的皇帝商议,欲立庶出的三公主为储君,不想摄政王却在朝堂上反对另立储君,大半实权都握在他手里,他不让易储,谁能怎样,谁敢怎样?
“摄政王是何等狠戾之人,朝廷上谁不让他三分?可怜了殿下,死了一回依旧摆脱不了,如今又重蹈覆辙。”众人一说起来,无不替那可怜的公主殿下叹口气。
俞笙端着瓜子盘靠在廊柱背后,边嗑瓜子边听那几个宫人嘀嘀咕咕地议论,听得她都要忍不住开始同情他们口中那位命运悲惨的殿下了。她伸手将瓜子皮丢回盘里,准备继续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殿下!皇后娘娘召您去坤宁宫!”
俞笙闻声回头,是她的贴身宫女云燕,她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瓜子盘,起身跟云燕回屋换衣服去了坤宁宫。进门之时,她恰好遇见了三公主俞箫,两人还未见礼,皇后便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心肝宝贝”地喊起来,全然不理会向她行礼的俞箫,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
“那晚让你逃出宫去也没能救下你,如今你回来又落入李言蹊手里,这是作的什么孽啊!”皇后边哭边伸手抚上她的脸,“现下你不记得先前的事了,对李言蹊无甚威胁,他兴许也能放过你了!”
俞笙心里微叹,十指不知不觉地攥紧,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皇后抱着她哭了很久才终于缓过来,没有再提从前,开始说起了储君的事,直言要把国印授予俞笙。话还没说完,俞箫却先闹起来。
“母后!你怎么能把国玺给她!她如今……”一个巴掌声猝然打断了俞箫的话,皇后冷冷地收回手,直接命人把她带回去禁足。
俞箫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为什么?我也是您的女儿!从小到大,您事事偏着她,带她一个人去看灯会,纵她一个人出尽风头,众星捧月,我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我恨你!”她哭着吼完,提着裙子跑出门去。
皇后愣了一瞬,又恢复方才的表情,握着俞笙的手亲昵地说话。俞笙看着那抹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她又陪了皇后一阵儿,才起身回宫。
从坤宁宫出来时,俞笙想自己走走,就没让云燕和其他宫女跟着。
(二)
天气越来越热,繁杂的宫装裙摆太长,不仅热,还老绊脚。走了一段后,她偏头四下瞧了瞧,没人,便俯身将裙摆撩上来系到腰上,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腿,顿时凉快许多。
俞笙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拍了拍手刚走了两步,便忽然顿住。前方开满红石榴花的树下不知何时倚了一个人,一身黑金玄袍,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了。
俞笙心里蓦地一震,连忙伸手想把裙摆放下来,奈何之前不知怎么拧的,她的手又因为紧张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一时半会儿竟没解开。天气太热,她一急就出了一身汗,索性就停了下来。她顿了一瞬,抬眼对上那人的眼睛。
只这一眼,她就后悔了,那眸光锋利又带着赤裸裸的揶揄与张扬,还掩着几分不明的情愫,复杂又沉重,却也毫不避讳,似乎要把她层层剥开一样。俞笙飞快地移开目光,手心都沁出汗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装作没看见那人一样,捏着裙摆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只是刚走至那人跟前,眼前猝不及防剑光一闪,待她再睁眼,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横在她面前。俞笙猛然僵住,呆呆的动也不敢动。那剑尖在她身前停了一会儿,开始缓缓下移,她的眸光也跟着那缓缓下移,再下移,移至她腰侧,停住了。
剑尖一挑,拧成结的裙摆如花一般绽回了脚边。
俞笙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承阳殿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奔出一半路程了。她跑得一路都在喘,像看到了洪水猛兽。
此时宫里正在摆膳,俞笙刚一脚踏进殿里,就怔在原处——午膳已经摆好,只是桌边坐了一道玄色身影。
“殿下……”云燕先反应过来,急忙叫了她一声。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俞笙的心又提了起来,犹豫了一瞬,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殿下先前失足坠崖,找回来就有些不记事了。”云燕唯唯诺诺地朝桌边那人解释道,言语间透露着小心翼翼,“不过倒也没太大关系,殿下总会好起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只盯着俞笙看。
俞笙被盯得心里发毛,终于忍不住,强压着心里的不适回瞪着那人道:“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云燕就立马制止她:“殿下,不能这样和摄政王说话。”
俞笙冷笑一声,她这储君当得可真够憋屈的,连瞪一眼李言蹊都不能了?
李言蹊倒是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面前的酒杯,把玩够了,才抬眸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从前的事殿下果真忘了?”
“骗你作甚。”俞笙没再看他,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
“啊。”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复又淡淡地勾唇,“真是可惜。”
他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俞笙只觉得这顿饭很煎熬,那人没怎么动筷子,只看着她吃,待她吃饱了,才起身慢悠悠地告辞。
李言蹊一走,她和云燕都松了口气,俞笙伸手按了按吃撑的肚子,莫名觉得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