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离开你,就像数学题,说不会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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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声』
初见是在宣平年间,夏日,梧桐青翠,蝉声喧闹。
少年琴师刚从宴席上出来,迎面遇见他,拱手行礼:“参见国师。”
琴师一身水蓝长袍,年纪轻,畏热,衣衫特意做得薄,广袖飘逸,纱如烟织,白晃晃的纤细手腕露在外头,搭一条细细的银链儿,蓝紫血管隐约可见。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他脑子里轰地一晃,便是这句诗。
那时琴师还不是首席。
只不过打个照面,便再没忘记。
少年走后,他特意去找人问了少年名字。
陈徵,宫商角徵羽的徵,仿佛此人天生与琴有缘。
后来,不爱宴饮的国师李万重破天荒地出现在宴会上。
只不过,国师只坐到陈徵离席。
“李道长。”一来二去,他和陈徵熟络起来,陈徵也开始改口唤他李道长,他唤对方“陈司乐”。
陈徵已坐了首席。
问问年纪,陈徵小他五岁,今年十七,前途无量。
他说句冒昧,握了陈徵的手,低头端详。
十七岁的少年,靠这双手在琴弦上奏出易水河畔西风猎猎,奏出大漠孤烟金戈铁马,看着细嫩的手,早就磨出了一层薄茧,他按着少年指腹,小心问道:“疼么?”
“刚练的时候疼,后来习惯了。”少年笑着,清风朗月,琪树瑶花。恐怕这宫里也只有一个陈徵觉得
那貌似清冷出尘的国师李万重平易近人。
皇帝已有昏君之兆,国师不涉权,却手握祭祀天命。
后来“李道长”成了“李兄”。
“陈司乐”成了“凤郎”。
凤郎是陈徵的乳名,据说是小时候抓周,抱着把桐木古琴不撒手,凤栖梧桐,便叫了凤郎。
高山流水,莫逆之交。
“凤郎来了,快坐。”
“李兄。”少年琴师这几年长开了,已是个玉质金相的清雅郎君,今日仍是一身水蓝长袍,衣衫下摆染作深蓝,绣几道亮银水纹,如打泼了满天星子在天河里,愈发衬得人俊秀温柔。
“凤郎许久不曾来,李某念着,夜里可谓辗转反侧。”他把缠着纱布的手腕往道袍里藏了藏,捧出个匣子来,“凤郎,它等你好久了。”
琴师眼睛一亮,接过匣子,轻轻打开,里头躺着一把七弦琴,琴身漆黑,琴弦素白。
“桐木做的。”他眉眼带笑,“还不曾取名。”
琴被放在陈徵膝上,试了半首曲子,清如凤鸣。
“好琴!名字……击玉!谓泉流漱石,声若击玉!”琴师抚着琴身,一抬眼却望见面前道人袖口闪过一抹白,心思千回百转,顿时明了,耳尖染上薄红,“李兄的手……可是斫琴时伤的?”
“果然瞒不过凤郎……击玉乃是李某拙作……第一把琴。”他欲盖弥彰地把手藏进袖子,脸上发烫。
琴腹中还藏了两行米粒般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还拙作?李兄这天分,宫里的琴师都要为这句拙作去排队撞墙了哈哈哈哈……”
这般快活的日子,又过了几年。
他的心思还藏得严严实实,不曾露出分毫。
他是国师……身居高位,他无所谓,却不想让世人言语脏了他心中九天明月,还不如藏下去,知音……知音就足够了。
可他悔了。
那天,琴师带着击玉来找他,开了两坛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弹了一夜的琴。
从漠北黄沙到江南烟雨,从西域驼铃到中原盛世,末了是一曲广陵散,慷慨激昂,他醉里听着,却莫名品出几分椎心泣血。
“素琴傍身……游四野!”琴师打了个酒嗝,把笔塞进他手里,“李兄续上!”
“玄机未破……揽鹤翎。”他醉在琴师的笑里,“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李兄说什么?”
“没……”
第二天,击玉还在他桌上,琴师上了刑场。
作曲讽刺皇帝沉湎酒色,惹天子不快,安了个大不敬的罪名,满门抄斩。
他不顾一切着人点兵去劫法场时,行刑结束,徒留一地血腥,大片的红,刺得人作呕。
后来他去乱葬岗偷回了陈徵的尸身。
身首分离,也是他亲手一针一线缝回来。
他悔了。
知音终究只是知音。
琴腹中两行小字,永远尘封的秘密。
后来再也没有国师李万重了。
他一纸间书离间了即将上位的丞相和大将军,随后辞了官位,带着陈徵的骨灰归隐。
他住的那座山,取名叫漱石山。
“谓泉流漱石,声若击玉。”
陈徵和击玉琴一起埋在山上,与他一起,看着山下文武不和,昏君无能,将相窥位,偌大一个王朝日渐式微。
又是一年夏日,山上梧桐枝繁叶茂。
“山有木兮木有枝。”他倚着树,看着那无碑的土丘,“心悦君兮君不知。”
陈徵的墓不曾立碑,参天的梧桐便是碑。
视线逐渐模糊,笼上一层烟云。
他自知相思成疾,命不久矣。
只盼着能多活几年,给他的凤郎烧几回祭文。
每年的祭文里都有一首《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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