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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还宠

我热爱的少年永远热恋,希望我们都能像对方一样勇敢。

——《撒野》

(一)

她十三岁时皇上要为他最心爱的儿子选出这个国家最好的女子,礼部一时忙得叫百姓都有耳闻。在她入殿前有一百六十九个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走出来,她叹口气走进去,皇帝原已经百无聊赖,抬眼看她时牌子本早要举起来,犹犹豫豫的,却又多看了几眼。

后来再见到皇帝时,她已成了钦定的太子妃。礼部极力偏爱她,说她性情温和眉目坚毅,端雅清丽隐有凤貌,这辈子注定是有福之人。

十六岁出嫁前夜,她母亲亲手为她绾发。泪珠结连词句在她耳边湿漉漉地滚动,铜镜里红烛闪烁,她的眉目于脂粉间诡艳又错落。

“太子是有抱负的人,无论如何相伴下去,也不妨是一条出路。”

那是花朝节刚刚过去半月的早晨,上轿的时间临近,外祖所赠的凤鸟罗玉簪却如何也寻不见,一家人慌慌张张好容易找着了,几乎要误了时辰。她被母亲牵着走向花轿,父亲在边上反反复复道歉,她听见她未来的丈夫一句一句应答,声音沉静温和,妥妥贴贴无有出入,可她垂下眼眸,那个人的手在盖头朦胧的红影下显得格外修长而不耐。这样一双手扶她上轿,她薄薄地出了一身汗。

轿子在鼓点里慢慢摆动起来,宛如五岁那年家中老仆背她去看夏祭灯会,那步子像一条小船,奶娘走在她身边,手里捧着满满的糖莲子。那夜灯火亮得有一种光明磊落的意思,果子气息甜蜜混合歌鼓,空气像蜂蜜一样透出金黄色,街边花灯上的红绸拂过她的脸。她那时候惊奇地睁着眼睛,看各色的灯笼隔着一层鲜红远近迸放,那天也是这样热闹。

太子府日子说不上什么坏处,被命运所偏爱的太子同样遭世人所偏爱。他们总在写诗,总在颂歌,说太子是雪是雾,是冬季松柏林里皎白得像是要给黑夜带来某种疼痛的圆月亮。可这些词语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却寡淡得就像是脱落,他要比所有的颂词更彰明较著惊心动魄,更加脱离真实。

她总在堆砌的美丽词语里瞧他,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傲慢,长睫毛下阖又抬起来,显而易见的与其说是帝王野心与仁爱,更像是某种书本之中所根本不曾说清楚的危险。漫不经心,或说根本心不在焉,未脱的一点点少年凛冽,读书时微微带笑的眼神比高高马背上的剑影鲜衣更有嘲讽的味道。

成亲后不过二三月,先帝驾崩,他受大臣所拥成了新皇。

她便成了他的皇后。

他总是很忙碌,美人于江山在他眼里似乎渺渺而不值一提,更何况随太子入宫的她们显然皆不是他顶中意的那个。而相较下似乎对她还有几分欣赏,至少说,虽出于对祖训的遵从,但在用膳的时候,他喝着茶也总能安安静静停下动作,愿意听她说说话。

宫殿里的红墙一座连着一座,夜晚坐在窗边遥远地望过去,檐角的影子在霜光里显得格外决绝又冷清。一刻钟挨过一刻钟,她大概是幸运的那一个,还可以在他深夜里踩月而来时轻轻地笑一笑。

她很快就有了孩子,在中秋过后不久顺利诞下了这个国家的皇长女。

他不爱她,却对这个女儿十分在意,亲自把持着,仔细将婢女挑过一遍又一遍,貌丑的礼偏的识浅的通通不要。她倚在床听小婢女兴高采烈地讲述这一切,也笑一笑,于小丫头那眉飞色舞之中,悸动一样几乎要无法遏制自己那一点欢喜的幻想。

那两年里她活得十分倦怠,总爱听婢女读些古怪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总会在许多离奇的曲折后深深地欢喜。她听着故事就笑,摇摇扇子遣人端茶,又抱着她的小公主在花园里无尽地散步,替她制新衣,五湖四海地寻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他不知是否留意过,可每年开春时,各地所纳贡之物却总是会记得叫大太监卢钧挑捡些稀奇的送上殿来。

她瞧着那些璀璨的花色,眼神也要璀璨起来。

她果真如礼部期待那样成为一个好皇后,后宫有她在便无什么大风浪。各色美人来了又去,她高高坐在椅子上,看她们真真假假地流泪或是欢笑,美丽情绪背后不过是想要争夺一点他的怜爱,她觉得她们可怜。

她总在一旁端倪他的神色。他走过美人与华楼,红高墙下直线拉长的青玉石宫道,甚至是站在祭台上微微垂眼看向满朝文武,眼皮底下所无言相拥的,永远是怜悯与嘲笑。

那样的神色叫她心惊肉跳。或许连他们,也都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他们爱他就像是爱一场等待神灵的下坠,可他身上却找不到着落点。未曾出现于他身上的是他于世间的情分,她还没等到他那样的情分,她知道谁也没等到。

不过又有何关系,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她想,她终究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她还有一生可以等待。

这样漫长的,前顾后顾似乎皆无尽头的一生。

这样的一生在未来会告诉她,爱情来临时她年纪还太轻了,人生还有一大段的空白让她不得不对此反复思考。而在未来无尽孤独的反思之中,她会逐步获得一条真理——爱情出现时,她所需做的一切就是坐在原地,等待爱情所造成的,那样如雨林夜半的潮湿天气的幻想,在她房间完全消失。

而在等待里她还是会想,想着,如果那年中秋没有到来。

那是他在位第五年,国家大治,贤才与革新各个不落,朝廷里的人果真如她猜想的皆换了一换。茂盛的变迁之中,他的目光里的不耐与嘲讽慢慢地磨损下去,甚至有一天,她在用膳脱口而出的一句俏皮话让他笑了许久。她抱着小公主,看见那样的笑直愣神,风吹过她的脸又吹过帘幔,叮叮当当地吹出话本里浅蓝色的老套用词,温柔,缱绻,还是要她着迷。

“清风徐来,”她想,“清风徐来也不过如此。”

这一辈子,她的爱情总会慢慢好起来,她说,她以为那个时候就要到了。

那个时候会到的。

假如林卿嬿不曾出现。

假如林卿嬿不曾出现,假如那年中秋庆典次日的雨能够早一日纷纷扬扬落下来,假如庆典未能举办,假如获胜者不是林氏,假如当日自己未曾临时起意要见她一见,那个人,是否就不会步入这个故事之中?

那个人的美宛如一种品德,无法掩盖不加修饰,于广阔山河一步一步乘万里月色走来,裙角起伏,变成朝云化作水露,一抬眸,满城灯火与歌谣大雨瓢泼,散作她眼角的零星颜色。

脚步间的大雨瓢泼,她心里的大雨瓢泼,几乎都要嗅到灰尘味。

她就这样坐在他身边,她看着他眼里的光随那个人的脚步一点一点亮起来,垂下眼眸时,连微微翘起的睫毛都像一个吻。

像极了一个吻,林卿嬿到底是走进了这个故事之中。

林卿嬿的盛宠无疑给了后宫佳丽狠狠的当头一棒。

她们如愿以偿地看见了他的温柔珍爱,对一个女子怜惜的爱,她们日日夜夜苦苦挣扎去争夺去期待的那一点爱,私心里妄想着,以为根本不存在不会有的那一点点爱,终有一天,落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她们惊慌失措,目光可怜地投向她们的皇后,可她沉默不语。

“端雅清丽隐有凤貌。”她在第一次见到林卿嬿时莫名想起当年礼部举荐她的话。

所谓凤貌,她突然悲哀地明白,所谓凤貌,不是能震撼山河的美艳,而是能叫心无人间的天子为之停留的人。

若是林氏早出生几年,先帝见到她恐怕不会犹豫。

就像他没有犹豫。

林卿嬿入宫第二年,诞下皇子,那个孩子出生时风雨化龙凤呼啸而来,绕屋高鸣不肯离去,漫天霞光金黄绮丽。那个孩子,是实实在在的龙命。

所有人都在明暗里劝她下手,那样一个孩子,盛宠之下妃子的长子,聪明灵秀天命龙相,她闭上眼睛都可以嗅到他克制的偏爱。

那样的偏爱,是对最爱之人不敢差错的偏爱,那个孩子必定会是太子。

她不是没有害怕过,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更清楚更明白,不同于前朝帝王困于爱情与权利间“皇后的孩子是太子”那永永远远的信誓旦旦。当朝李家皇帝,世世代代的默不成言,暧昧一样的墨守成规,“太子的母亲是皇后”,不留退路的猩红之路。

可她不能够,她根本做不到。她每每看见那个孩子稚气又漂亮的脸,亮堂堂的圆眼睛,那样的眼睛看向她,满满的都是初生的信任,那样幼稚又无保留的爱。

她在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他早已失去的影子,她想看那样的爱在他的眼睛里流出。

她需要的是杀死爱情的勇气。

可她连勇气都没有,她根本没有办法杀掉这样的影子。

她这样失魂落魄,站在塌前止不住地发抖,她的小姑娘站在她身后,红红的衣裙像太阳,小小的脸皱成一团,“阿娘可恨念玉不为嫡皇子?”

她的落魄连孩子都瞒不住。

她僵着脖子不回头,一字一字深深地吐气。

“阿娘不恨,”她说,“阿娘会守住念玉。”

皇后无嫡子,她没有可叫她活命的太子,可她要守住她的孩子。

(二)

相比较帝王复苏的爱情,弥漫于后宫是嫔妃间青苔一样窃窃私语的暧昧。那些无法描述,无人欣赏的美貌,宛如某种她们所持有的最昂贵的华服,忍受一样的把握。遮掩于彼此长睫毛间的心照不宣告诉她,她要在后宫平定人心。

定人心,人因为爱而顺从更因为恐惧而顺从。后宫晃动与平衡的根源,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两个字,权势。

他们总说,权势里要干净就太苦了,今日的富贵燕子明日就能毫无征兆地被人发现死于黄泥深水。

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皇后也太苦了,她不用猜想也能够知道,是急病还是暴毙,无依无靠地毁掉她,所需要的唯独一点点的心动,以及一个连理由都算不上的借口。

她看她们,那些饱满无知的爱和欲望。每个人都有求的东西,她们的生机活力使得欲望能在几句话之间达到顶峰,更何况她们这样手足无措。

她看她们的眼睛,看她们恭腰低眉,看她们身上散发着恐惧和爱意,看她们的意图和筋脉。

她微微眯起眼睛,她们的美一层一层于糊质中铺展,迭起或是下陷,她在她们身上看见他所在意的广阔山河。

她说这太容易了,她也知道,她要走的路太难了。

无论在哪里,人总是一模一样的,后宫说白了与前朝无差,与这个国家辽阔土地的每一寸无差。后妃,朝臣,富商,帮派,流寇,寒士,一条线勾住一条线,一张网网住另一张网,世人要的东西算来算去不过那么几样,她对他们恩威并施微敛眉目,他们就要感激涕零,他们忙忙碌碌不知疲惫。

她看他们如虫蚁密密麻麻叮满灯罩,她只觉得恶心。

她为他早早地准备了答案,她在等他明白。

究竟明白什么,她也要沉默,那个答案凉得叫她彻夜地发抖。

他从未违背过帝后共用早膳的规矩,每日清晨那短暂的时光,就是她最要快乐的时候。

她安安静静地瞧着这个人,他太坦诚太干净,倒不是出于品德或情感,而是根本连虚伪都懒得。

他生来什么都拥有。

她觉得可笑。

用完早膳惯例要用茶,她喜欢这个时候,他饮茶时习惯微微闭眼,睫毛长得就像回忆里已经走了一百万遍,真正再踏上时依旧明明白白一笔一划写着“此路不通”的小路。他气势如羽收敛,看上去别有一种错意的温驯,纯净又温暖,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也看不够,爱意就要从眼睛里满满溢出来。

她瞧见他抬眸。

那么好看的黑眼睛,他看向她的目光湿润又刺骨。

他果然都明白。

可为什么他纵容?

她没法忘记那个目光,那样的目光像极了某种胸有成竹的答案,像极了根本就是写给她的答案,她要和那样一个目光站在对立面。

它梦魇一样跟随她,冷而潮湿无处可逃的梦魇,总问她,她在哪一步能够停下来?问到最后精疲力尽,又告诉她,说原来她根本已经不能够停下来。

她的权利慢慢膨胀,她很快成了南党的中心。

他们说她狼子野心,她早已不在意。

可那个人,他要怎么看她。

会不会愤怒,还是要惊讶,你有一双那么好看的黑眼睛,是不是又要躁动,又要嘲讽?

她的父亲曾托人给她捎信。

她从未拆开过那些信,她知道父亲要说些什么。

端端正正的信封,一笔一叶的锋锐小楷,是小时候父亲写给她的信。她同祖父母住在于高处也望不到边际的沉珠柳府,父亲隔着一整个故乡于遥远的京城做官。她坐在闺房窗下读信,白纸黑字一颗一颗从信纸往下投,打碎窗前石榴树浮萍水面一样的碧绿宁静,可却只问她,“沉珠近来雨水如何?柴米市价如何?百姓可安居?可饱暖?冬日于民接济,油盐衣被,可充裕?”

小时候她对着这些话读一遍又读一遍,读信时爱咬手指头,是毛病,母亲也好,教习也好,总是以此责备;总在语言里咂摸出一点点父亲于儿的慈爱才肯罢休,哪怕是含糊不清也好,是假装也好,也是毛病。她太想要爱了。她也以此责备自己太多次了。

信件里一个问号紧紧排列于另一个问号,像是一把锁紧紧扣住另一把锁,锁住的是柳家四代忠臣,百年的光辉荣耀。父亲一生谨小慎微,不结党不徇私,一身傲骨,却在问号锁扣的集结之中养出了她这样一个女儿。

可是父亲不知道,或是从不知道,她早不再咬手指,她也早不再读信。她将那些信烧成灰烬,小婢女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倒在窗前那棵石榴树下。

那是与她幼年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的石榴树,长势很好,明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动斑驳,那枝叶与花朵一层一层牢牢笼住窗户,她坐在那窗下宛如置身河塘之底。

笼罩她一辈子的池塘之底,她一个人的浓绿池底,池塘里谁无法再向她提问,在那里谁也求不了她。

可有一日他背对池底告诉她。

他说,“皇后,公主不能没有母亲。”

公主,她的念玉,她想一想也要笑的孩子,一日日,原来早已出落得这样好看。

她想,她得撑下去,至少等到她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出嫁,帝王家的女儿大多一生身不由己,可她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如愿以偿。

他在告诉她,他告诉她公主不能无慈母,国家不能没有贤后,可那人是不是她,却不重要。

他心知肚明结局会怎样,可他不告诉她说你停下来,他们都知道她已经不能够停下来。

权利里人就不再只是自己,她的一辈子,是女儿是皇后是母亲,是不合时宜不自量力的野心,她早已深陷其中。

她逼她身边的一切,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她把自己也逼到要发疯。

她幼时总同父亲许愿,认认真真,接近是真诚的许愿,说她要做平济天下第一的女臣子。于敌党东营在她面前近乎溃败的几年间,她总是想起自己许愿时的样子,她极其嘲讽地想,贤良淑德,济世安民,如果有机会,她或许也当真贤良淑德,也有父亲期待的朝堂天赋。

再到最后,东党中心卫载将军在边境自尽。

卫载的死出乎所有人意料,百姓说他们的将军身披金甲,站在城墙上放声大笑,笑到最后一声声成了悲鸣,那样的苦涩让百姓也要痛哭。

他们将洒满了将军血的墙砖运送入京,那血迹不枯不灭,一片片红得刺眼是在说他生前的不甘与誓怨。

朝廷震怒,她的父亲被命彻查此事。

父亲几乎是出于直觉想到她,顺此下去查到最后,大笑三声落了泪,自此大病一场,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褪下朝服,散冠披发长跪殿前,为他那不孝女儿谢罪。

他果然未治父亲的罪。

朝臣盛赞他仁德,可他们联名上书,要她性命。

他们明知道一人之力不至于此,他们明知道杀一人不足以治天下。

可杀一个皇后足以平民心,也足以震慑人心。

他们看向他们的帝王,他在他们的目光里只说,“好了。”

好了,好了。她茫茫然地想,好了是什么意思?

是“好了,别说了”、“好了,没事了”、“好了,结束了”的好了,还是“好了,到此为止”、“好了,我没有耐心再听下去”?

小婢女告诉她,她的父母在宫外跪了一夜终于等到他。

她太久未曾与他们见面,她想父亲头发或已花白,母亲脸上又要生出几分细纹。

他们会跪在地上发抖,会依旧努力挤出笑,会感恩戴德。

可他们又会哭,会把白玉砖磕得鲜红,大颗大颗的眼泪里会乞求说,求他让他们再见她一面。

他们的小女儿。

她坐在窗边上不回头,她知道他们的白发和细纹皆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

可她只觉得耳边一片潮湿,出嫁前夜他们的眼泪又要落在她身上。

世人说什么,他们说他是个明君,他们说他仁德,说他英明神策,说他千秋万载。

他们会说他放她一命,她就要感激涕零,匍匐在地形如虫蚁。

渺小肮脏,不自量力,灰尘味,瓢泼大雨又要下起来。

大雨里虫蚁哀哀地只会趴着哭。

她不会哭,她这一生恨极了虫蚁。

(三)

许多年前,她母亲携她去乡下庄园避暑,她日日坐在庭院里看山,那山四面将她包围,冷翠雾气由远及近,翻腾飘渺是要涌来又像离去,她以为这样的日子永不结束,山也不结束。

她每日醒来总以为自己可以回到那日子,那时婢女总能在傍晚找到她,淡紫色的云光下挑着灯笼领她回房,带她从黄昏走向夜幕,萤虫洒落如星河将她吸引,可到最后它们淡去,只有灯笼在夜色无边中带她向前,灯笼的光朦胧又甜美,她便只管将它跟随。

那样的光亮像眼睛又像一颗心,那是她做了一生的光明梦境,可梦到最后要醒来,却觉得不过如此。

那些光阴,山和雾气皆早已离她远去。

他在她塌前,一半的身影在烛光里闪烁模糊。她看他,她在他眼里所见的,远比期待更多,可那让她恐惧。

他问她想要什么。

他冷淡的眼皮底尽是欣赏又像可惜。

为什么是欣赏和可惜?

她困惑里要茫然,要根本不敢清醒。

她一早明白又总是叫自己忘记,原来她从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这样一个人,他在她的爱意里一眼瞧见疯魔与他自己的影子。

她终于明白为何要爱他。

他是她人生的缺失,是她铜镜中错落的眉眼,她在他身上看见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就像他看向她所瞧见的可能。

他们站在人生的两极。

他在看她,看的是他那端的人生要如何生长,如何撕裂分化,他看疯魔与他如何共存,他看她,要逼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样的境地。

原来她从没明白过他,原来她爱的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身上缺失的是对世人的情义,她不知道谁也得不到他这样的情义,这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爱。

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太知道自己作为天子有矫枉的必要。林卿嬿从月色山河中来,身上层叠着的是万千黎民灯火的影子,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所不曾在意的空缺。

这样的空缺,是对百姓的爱,对命运的爱,是根本不爱江山的帝王对他江山所需品德的演习,是根本不懂爱情的人对爱情最最逼真的模仿与矫正。

林卿嬿必定会是皇后。

可她在那样的欣赏里只觉得恐惧。

他这样一个人,要她赢她就赢,要她输,她就连退路都一干二净。

她曾以为,她的人生是在慌乱之中走错一步从此满局荒唐。她常常去期待,她一万次地去猜想那一个在她生命里从不曾出现的安定将来,她想若是她能停歇,若是不曾开始,一切会不会不同?

会不会不同?

可为何她要走向这样的局面,为何那几年她能在纵横错杂的权势中肆意生长,为何东党与她在利益之中处处针锋相对?

到最后两党双方近乎崩溃瓦解,又是谁终成仁德?

她在他的目光里闭上眼睛,合欢花的睫毛尖尖,清清凉凉地颤抖,小小的下巴在吸气的动作里抬起来,那神情就像爱情折腰落下一个吻。

再睁开,克制的,几不可闻地叹气,许愿的人说她要吹蜡烛一样的叹气,却像是把吻活生生从面孔上捻灭。

她或许应该要笑,她想,答案原来,远比她在夜晚里颤抖的更可怕。

出路,出路,那是母亲眼泪里叮嘱的陪伴,她要感恩要期待要虔诚相信的一生相伴。

原来她的差错,是她十年间所庆幸所保留的爱,是在无数个可能里交错着未必开始的爱,她以为是她逼着自己走到这样的境地,是她把自己困住了,那至少是她自己。

最后才知道,她向来无路可走。

她的人生没有出路。

卫载只是比她要早一步明白,可先明了的那一个就是无辜,就是风骨,就是百姓也要落泪的干干净净可动鬼神的悲情。

所谓的,天子的馈赠。

她在明了里几乎要发疯,原来他从未想过要留住她,原来她只是靠着那样的欣赏多活了十年。

这让她简直荒唐得要笑,开口时像蛇抬着它吃痛的脖颈,她想象她唇齿间流转的吐息冷冷分泌毒液,吐露的词句是她鲜红色的信子,她将恶毒扭曲着面向他。

她别扭一样昂着头,她说,“殿下可愿意再为我盖一次盖头?”

他在这样的话里冷眼深深瞧她,可谁又能在这样诡艳的怨念之间,瞥见她的一颗真心。

她那无人珍贵的一颗心。

她在他的眼睛里枯萎下来,他转身的脚步连眷恋都不存在,漂亮的脊背和身形在重重帷布上打下一层又一层恍惚的影子,爱情的幻象如十几年前一样从她心底充斥整个房间,大雨茫茫空气潮湿,树木和水草一同生长,又在同一刻死亡腐烂。她爱着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不为她停留,这样一个人谁也留不住。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身体失去勇气地弓背,呢喃一样要想要说话,在心里急剧膨胀地要说话。

可是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却只有一句话,你的手好冷。

陛下,夜深了,你的手好冷。

可她不能说,她浑身上下,她的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点点的自尊了。

夜色浓如浸漫星河的深水,黑暗与光明交替之间,她的眼泪混着语句一颗一颗在地板上打落下来,于他身后晦涩开口。

“陛下答应我,”她笑起来,一字一字切割在她握着他的指尖上,她终于在刺痛之中松懈,松手,“陛下答应我,念玉永远是念玉。”

她的念玉,她的小朱鸟,一日一日长成了凤凰,她的孩子明年就要及笄,她欢喜着,小心翼翼守了十四年的孩子,她如今再也守不住她,可她要她的念玉,要她好好活下去,好好过这一生。

她看他微微一顿。

他告诉她,他说,“念玉亦是我的孩子。”

他的语气如柳枝拂过他们之间,恍恍惚惚柔和着划上万水千山。

她不再说话了。

她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她只要安安静静等待那一天,等他终于厌倦,等她在世人眼中连呼吸也要多余,等她的小婢女小心翼翼地端上一壶酒。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

血在疼痛里一点一点漫上她的眼睛,她透过这样的红色背后,看见婢女皆背立山河冷眼看她,她们的眼神怜悯又嘲笑,笑她那可怜的一点心,笑她的一生都在这红色中过去。

这样的红色纯烈璀璨宛如十六岁那年大婚,盖头的红影层层叠住她的眼睛,她垂下眼眸,看见他修长又不耐的手。

那样的手牵起她,她薄薄地出了一身汗。

那是她在夜晚里咀嚼无数次的回忆,她的山川小船,她的鼓点,她奶娘手里憨圆甜蜜的果子,她在镜中错落的眉眼,她也曾有的好时候。

她的好时候,咀嚼到最后,要吐又要笑,血滴滴答答和她一起落在地上。

“殿下到底又为我盖了次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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