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宫墙,黄大殿,金碧辉煌。此时正是清晨,小雀儿喧闹。殿前已然站了不少人,秦温玉低头,脚下是看过千百遍的石子路,周围异样的眼光快要把他刺伤,前往殿中的路似乎遥不可及,永远无法到达。那些无礼之人还在议论,秦温玉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其实沦落到这地步,那还有什么能说不能说的。
“又是秦家那位。每次跟做贼一样来的这么晚。说起来也可怜,摊上那么个病秧子弟弟。”说话的是九品官,秦温玉记不得他的名字,在听到病秧子三个字的时候愣了下,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又加紧了步子,头埋的更低。
殿中悄然。秦温玉一如既往,站在原来的位置。殿里没有人在意秦温玉,丞相正在上书,那位皇帝闭目养神,没什么兴致的样子。殿内依旧令秦温玉感到窒息,都是高官,虽然不会再有过格的行为,但是能感受到他人无意的排斥。
他快要溺在这安静的氛围中了,可是已经忍受了四五年,摆脱不掉,痛苦在一点点发酵,今后会更加难熬。如是想到,眼眶竟微微湿润。
“温玉。阿临他怎么样了?”皇帝完全无视丞相所说,看到秦温玉踩点而来,询问到。
秦温玉冷笑,这狗皇帝明面上询问自家弟弟,装作关心的样子,其实就相当于在问我们秦家何时垮台吧。秦临一死,就有理由一举除掉朝廷里秦家势力,从今以后,秦家就会慢慢被淡忘,狗皇帝为了永绝后患,必然赶尽杀绝。
秦温玉又感到悲凉,说不上来的无力感,似乎要虚脱了。
“回皇上。舍弟近日身体有所好转,有劳皇帝费心了。”秦温玉端了端袖子,低着头说到。
“哦。可否能恢复上朝?”皇帝兴冲冲的问到。
上朝一事,秦临自出生就被安排了很高的官职,但是从未尽过责就是了。
上朝……何谈恢复?自然一次都没有过……
秦温玉有点懵。“额,回皇上,暂且不妥。”这狗皇帝随便问个两句就得了,为什么还抓着不放?
“哦。代我问好。哎呀哎呀丞相大人说到哪了?要不今日先退朝,改日再说?”皇帝说着支起胳膊,看向已经快被遗忘的丞相,起身,拍了拍龙袍。
丞相噗通一声跪下,“皇上!大人一词万万不可当!小人……”话还没说完,皇帝就已然离开了。
这就是当今圣上。那个丞相绝对活不过这个节气,不是因为一句两句不合适的话,他是朝中最贪污的惯犯,本身就要暗中处理掉,如果幸运的话,皇帝可以找到最合适的理由杀掉他。
如是便退朝,显得凄凉,秦温玉感到解脱。做官真的是一日也做不下去,若不是为了维护秦家势力,哪里用的到吃这个苦……!
秦温玉回到秦府,换了衣服,不自觉的唉声叹气,路过的奴才听了都心疼。秦温玉第一时间跑向秦临的房间。秦家人都住在前院,只有秦临一个人住在后院,说是清净好养伤,还有假山瀑布,庭院开阔,其实就是排斥这么个病秧子。
说起来,也算是明显暗示,叫秦临自生自灭吧。不能说秦家冷血,这是物竞天择。
说些乐观的,兄弟俩已经两周多没见面了。秦临被父亲带着去京城看病,期间一直有来信,秦临文笔要更好一些,颇有温文尔雅,贵公子的气息,不像秦温玉,信一直油腻腻的。
秦温玉在秦临卧室门口愣了一下,手将推未推的放在门上,听到门后秦临咳嗽的声音,心疼的湿润了眼睛。一想起今日上朝皇帝所说,又有些迷惑,心里不免五味成杂。
“阿哥!为什么还不进来?”秦临似乎是拼了大力气才喊出来的,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秦温玉揉了揉眼睛,擦了擦眼泪,把门推开。秦临坐在床上,腿上盖白被子,面色苍白,无力的微笑。秦家人长得都好看,女孩子长得都若天仙,男孩子都玉树临风。秦临不例外,可是却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五岁时生了大病,心脏受了创伤,听力也有些问题,不能运动,不能走太长的路,最好是在床上养伤,不知道是不是庸医的人说过,最多能活到二十一岁。可是如今他已经二十岁,今后的日子似乎是过一天少一天的。
秦温玉一想到这儿,又止不住掉眼泪。秦临连忙抱住哥哥,一边安慰,也一边有些难过。“阿哥。我好好的呢,我好好的呢。”
秦温玉坐床边,靠在秦临的肩上,默默感受秦临的气息。空气变得温热起来,似乎都是上天的际遇。他觉得好痛苦,外面舆论纷纷,自己却还要撑起秦家,照顾弟弟,这对于只有二十出头的秦温玉来说,太艰难也太残酷。在暴政之下生存,比登天还难;可是再难也要坚持下去,秦临还是那唯一的光呢。
秦温玉强打精神,抹了抹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哥没事。哥能活着回来激动。”
秦临被逗笑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了下来,在明媚的清晨中显得那么干净。如是寒暄过后,就连看着对方都觉得幸福。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处境也接近相同了。
秦临听见门外又有些动静,忽而想起来,“对了,阿哥。我……交了个朋友。”秦临扭扭捏捏的说到。像是附和他说的话,房间的门被打开。
来者是——
穿一身便服的皇帝。“上午好!阿临。”
秦温玉回过头看见皇帝,吓得说不出来话。皇帝给他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自然而然的扑到秦临的床上。“阿临啊,你今天能不能陪我出去玩啊~”
皇帝……这是在撒娇?
秦临微笑着,点点头答应了。没等秦临缓过神来说些什么,秦温玉就直接给皇帝拉出门外。秦临稍微有点不解,但也坐在床上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是兄长,兄长总归是对的,是好的。
秦温玉再三确认门关紧,秦临定是听不到了,才肯说话:“……卑职得罪了。您来是做什么?舍弟身体安康,无需过多担心。”秦温玉拱了拱手,说道。皇帝则一如既往的无聊的样子。
“嗯……是哦。等等,你说我是什么身份?皇帝吗?你想想我上位几年,年年躺在床上的阿临会如实知道我是皇帝吗?京城小的很,容得下我遇见他。我一开始还讶异他为何不认识我,一知道是秦家小公子,就全想明白了。你绝不能告诉他,知道吗?”皇帝贱兮兮地说到,表情怪诞扭曲。
“那也不行。我最亲爱的弟弟是不可能跟你出去的。请回吧。”秦温玉尽量压制愤怒,哪怕是别的一个什么人,他就直接一拳打上去了,为什么偏偏,偏偏是皇帝……!
秦温玉说罢要回到房间里,转身过后被皇帝抓住了手,皇帝的脸色彻底变了,“你知道皇帝不是皇帝之后便妄为了吗?本以为哥哥会是个聪慧之人。我可是昏君啊,不需要在意舆论,大不了与秦家两败俱伤,如何?”皇帝笑到,眼睛里满是阴险。
秦温玉明显有些紧张了,同时觉得煎熬。“舍弟的心脏不好,没办法过激运动。我这已经是婉拒了,请您自重。”秦温玉推掉皇帝的手,甩了甩袖子。
其实弟弟和家产,他宁愿要弟弟。可是一想到秦家没了,普天之下二人再无容身之处,也有些不舍。
皇帝又恢复贱兮兮的样子,再撒娇。他明白秦温玉是动摇了,此时再威胁,以秦温玉的性格必是能做出危险之事,不如软硬皆施,最后也能皆大欢喜。“别嘛哥哥。你等一下——”皇帝拍了拍手,两个随从抬上来了一把轮椅。“噔噔!我知道阿临的情况,你看,带轮子的椅子,可以随便动啦。哥哥。”皇帝始终不忘末尾加上一句哥哥,看起来很客气,也只不过是恶趣味性。
秦温玉自知犟不过他,也适时服软,看着架势似乎要把轮椅抬进房间,于是叹了口气,便让路了。随从把轮椅抬进去,皇帝也跟上,路过秦温玉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你也来。”
这一声说的很低沉,似乎平时的女孩子都会喜欢这样的声音。秦温玉不知道怎么了,有些脸红。
“诶呀阿临!我们一起和哥哥出去玩,就坐这个带轮子的椅子,好不好呀?”皇帝对秦临说。秦临一脸疲倦的看向两个人,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点了点头。
秦温玉愣在门外,想起皇帝刚刚那句话。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能和阿临一起出去,一味只觉得阿临可怜,都没想过他也要见见世面。
话到此处,实在是感极伤痛,秦温玉便应下,对着秦临笑了笑。
事不宜迟,三人很快出发。温玉负责推着秦临,皇帝负责卖萌。有一说一,在让秦临坐到轮椅上的时候,温玉抱了一下秦临,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那么瘦,那么轻,就好像一碰会散一样。
“今是上元节啊。我在书上看过,但我从来没经历过上元节的热闹。带我玩到半夜,好吗?”秦临虚弱的说到。温玉听着,心里难受。秦临明显难受却又的确兴奋,更叫人伤痛。
话是皇帝接过去的,“好啊阿临。带你买灯笼,带你放烟花,带你吃好吃的好喝的,带你去玩好玩的……”皇帝如此说,似乎也是心酸,眼眶红了。
走在街上,周围的人,都是平凡人家,吵吵闹闹的,人影错落,行色匆匆。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哭,有的人生气,有的人无奈,可是与三位少爷都无关,应该说人间烟火与秦临根本没有任何联系,也许世界上许许多多本就平凡的事,他永远不会接触。这是一种人生而已,悲哀也毫无办法。
明明是出来玩的,没有任何理由,三人无言,默默赶路。
“欸,我们要不先去买红灯笼,反正轻巧,我拿,放在腿上,不碍事。”还是秦临先开了口,手指向最近的一个铺子。那灯笼一个两个的,都花里胡哨,像是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啊那我去买……”皇帝看秦临坐在轮椅上,温玉还帮推轮椅,就自己一个闲人。
秦温玉一把拦住了他,随手拿了个黑色帽子扣在皇帝头上,“给人家帽子钱结一下,看好秦临。阿临认不出你来,谁还认不出你来啊。”
秦温玉把秦临的轮椅交给皇帝,便离开进去小铺子里,渐渐看不见背影。皇帝往下压了压帽子,手握着轮椅的把手,因为等着温玉,无事可做,开始和秦临攀谈起来。
“你哥哥,挺喜欢你的啊。”皇帝说到。
“嗯,兄长是最喜欢秦临的人了。其他人嫌我晦气。从小到大,只有兄长一直让着阿临。兄长他,性格直率,我自小体弱,兄长总护着我,受了不少委屈。我也喜欢兄长,不过始终无以为报,兄长讨厌皇帝,我便也讨厌皇帝,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秦临说到,声音淡然温柔,时常微笑,停顿几下,宽大的袖子挡住半张脸。
最后还非常非常温柔的骂到了皇帝。皇帝有点尴尬,咳嗽两声,心里暗暗诅咒这秦温玉,竟然敢在阿临面前说自己的坏话。回去肯定——算了,看在阿临的面子上,就当是说笑吧。
“啊哈哈但是我觉得皇帝还挺圣明的嘛,你看他总能在重要关头作出正确决定啊,咱们不也摇摇欲坠的到现在了嘛。”皇帝开始挽回面子,装作不经意的说到。
秦临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疲惫:“不,他实在无奈,先帝太荒唐,朝廷腐败太严重,如今的皇上作出的决定是正确,却显得那么无力。对于普通民众,就是昏君了。”
皇帝有些晃神。耳畔喧闹声竟淡淡隐了。这时候秦温玉提着最大最红的灯笼走了出来,秦临双手接过端详,一边笑一边感谢着温玉,而秦温玉脸红,说应该的,秦临笑笑,虚弱但很坚定。
只有皇帝显得有点多余。其实他说的对,现在的朝政马上就要完了,每天都有数不过来的事要处理,每天都累到深夜,自己的腰还不怎么好,每每累倒都疼的要命,每次都想要撒手不管,如是颓唐下去罢了。
但是,怎么能放弃呢。
皇帝抬起头看这盛世繁华。人海喧喧,天地辉煌。不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吗,为什么不能拼死一搏呢?最后试一次,或者最后试上千次百次,哪怕只是为了最好的秦家,为了秦临为了温玉,为了苍苍人海,万般粉身碎骨都是小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温玉突然出现在皇帝的视野里,歪着头,眼睛里闪出光芒。“你怎么了?要吃冰糖葫芦吗?秦临问你话呢。”
“兄长,别。”秦临坐在轮椅上扯了扯秦温玉的衣袖,微笑着说到。秦温玉很快理解他的意思,悻悻站定,手放在轮椅的把手上。
皇帝缓过神来,“冰糖葫芦?那我去买。”说罢,兴冲冲的跑去视线中最近的糖葫芦小贩,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交涉一会,又折返回来,给秦家兄弟一人递去一根满满挂糖的糖葫芦。
“这这这!没认出你来?”秦温玉不敢相信的用手指向皇帝,皇帝倒是安稳,摇了摇头,示意温玉噤声。
“何?秦家虽有名气,不过常年卧床秦家小儿怎会有那么多人知道,更别说是秦家小儿的朋友了。”秦临打趣说到,随后有些痛苦地瘫软在轮椅中,喘着粗气,糖葫芦在手中快要滑落,还不忘苦笑看向温玉,表示自己没事。
秦温玉又悄悄掉眼泪,扭过头去,暂时无言。皇帝也有些难受,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说到:“咱们去打小雀,我记得小时候有看到过。”皇帝直接将秦临推走,示意秦温玉跟上。三人向着前方不远的一处人山人海的小摊走去。
秦临礼貌地点了点头,握紧手中的糖葫芦似乎又花了不少力气。
所谓打小雀,自然不会拿真的麻雀,皇帝严厉禁止虐待小动物。是拿雀状的纸片代替,雕镂上精致的花纹,均匀摆在三排架子,架子上下错落开,放在摊子那头。人在这头用弹弓,只要把远处的小雀打下来,就可以换成奖励。自然不能是免费的,打一次一个铜板。
秦温玉拿起弹弓瞧了瞧,果然有磨损,再怎么用力也弹不远,可能偶尔投中也是凭运气。说起来,自己有防身带弹弓。
这游戏招人喜欢,雀儿的样子就叫人跃跃欲试。这种摊子前总有好多人,三人排队在最后,等了好久。跟着旁边一堆人的起哄,前面的人几乎都兴致勃勃的冲上去,最后垂头丧气的离开。
皇帝想起在宫里,无论什么游戏小时候都玩到腻,没成想长大了还要排队等着。
终于到他们,其他人或惊讶或新奇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秦临,这让秦临有点不好意思。
首先拿起弹弓的是秦温玉。也不知道一直对皇帝如此无礼,之后要怎么回来面子。这样想到的秦温玉,一下子没把握住,绷紧的皮筋上,石子飞向别处了。秦温玉有点沮丧,把弹弓交给了皇帝。
皇帝很兴奋,终于能露一手了。弹弓他可是从小玩到大,最拿手,否则也不能主动提议来玩。可惜这弹弓和宫里的不一样,那宫里的弹弓皮筋都是纯牛皮做的,这破弹弓要是能用上一星半点好料子不就怪了。皇帝第一次直接就失败,还逞强说是不顺手,又付了一颗铜板。再来还是失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快花出去一顿饭钱了。
秦温玉无语地看着皇帝,这家伙是找到了赌博的魅力吗?因为皇帝的锲而不舍,周围开始围起好一部分闲人看戏,还故意吆喝着再来一次。皇帝听到有些烦了,摘下帽子,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虽然再没有听到吆喝的声音,但是站在后面的秦温玉开始听到窃窃私语,都开始讨论这个人好像皇帝。
秦温玉害怕这样下去迟早露馅,走上前去要把皇帝拉走。皇帝也能明白他的用意,在推着秦临正准备走的时候,被店老板叫住了,“这位小兄弟还没玩呢吧,你们再花一个铜板叫人家尽尽兴。”店老板纯粹善意,还微笑。
秦温玉有点来气,刚想无视,直接就走。但是秦临却拉住他,微笑着说:“兄长,我真的有点想玩。”
秦温玉实在厌恶老板的做法,计上心头。付了一颗铜板,因为站的比较近,把弹弓递给秦临,在递交的过程中偷偷换成了自己随身带的那个。“喏。”秦温玉说到,心里稍微有点担心秦临的身体。
“兄长,帮我拿好糖葫芦。”秦临微笑回应秦温玉。
毕竟那是秦临,弹弓他不知道,但是准头绝对百分百好。秦临小时候坐在床上,只要一有外人来,无论用什么扔出去都能百分百砸中。这秦温玉可是见证过的,秦临小时候脾气要多暴躁有多暴躁,皇上赏赐的花瓶说扔出去就扔出去了。但那时候是先帝就是了,可能赠的花瓶也不值钱。
秦临也明白温玉是什么意思,坐在轮椅上说过谢谢。前一秒还笑盈盈看起来特别温柔的小哥,接过弹弓,瞄准时气息都变了。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紧张,秦临的眼神变得犀利坚定,似乎能把人減了。在从小怕到大的秦温玉眼里,秦临的头发都被气场托的飘起来。
店老板还没反应过来,一颗子弹一样的东西就从身边飞过,直接撞的那小板子一声响,飞过的风能把路人的衣服撩起来。皇帝在一旁抱着胳膊,看都看傻了,秦温玉则一副日常操作的样子。其实他没想过秦临会这么认真,有点担心。
“诶呀,击中了。谢谢兄长。”秦临又恢复一副温柔的样子。不过狠是狠过了,因为发力过猛,秦温玉也注意到秦临喘的很厉害。
皇帝还没缓过神来,路人和店老板也惊讶,看向几乎被一个石子就快毁了的摊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店老板木讷的从摊子后面提出来一盏花灯笼,雕刻着一片红牡丹,很有国色天香的意思。
“诶呀诶呀,真是谢谢。”秦临满脸笑意,接下了灯笼,一手提着把手,一手端着底部,还向着秦温玉展示,很温柔。
其他人的表情一点也不温柔。这人……确定抱病吗?这爆发力像个病秧子……?
“咳咳,咳。”就在众人起疑心的时候,秦临咳嗽两声,秦温玉马上打哈哈,推走秦临,另一只手拽着皇帝就跑。
三人一路小跑到较为冷清的客栈门口,跑远后路人就不再在意三位,就像是恢复了行色匆匆。
皇帝把手杵在膝盖上,一边喘气一边支支吾吾,对于秦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早就知道秦家人各有所长,就是不怎么正常。例如秦温玉就可以一口气说一千多个字,秦家夫人能转圈转五百圈都不晕,秦家就连纳的小妾,狂吃不胖,上次王家办宴,那小妾一个人吃了三十盘菜,还是苗条的身材。看起来,这秦临就是弹弓打的好喽……?皇帝开始回忆和胡思乱想,心中疑惑。
“打住。赶紧去买点糖水。”秦温玉其实体力也不好,呼哧呼哧喘气,可是面容严肃,眼眶红晕,第一时间趴到秦临身边,紧紧握住秦临的手。秦温玉也忘了位卑,忘了恭敬,直接命令似的吩咐皇帝。
皇帝也好奇,探身去看,看到秦临时心抽痛了一下——他正虚弱的喘着粗气,眼眶泛红,眼神迷离,似乎要没了意识,最可怕的是嘴唇发白,额头上都是虚汗,痛苦虽痛苦,眉毛都挤不动,浑身无力。
皇帝思考了两秒,随后就跑去买糖水。他从来没有那么失态的跑过步,就算是刚才逃命似的狂奔也是端着架子。皇帝步子很大,衣服底子要被撕扯了,不用管,提起来衣服就是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况且那还是友人,礼仪又做给谁看……!
皇帝一边跑一边攥着拳头,心脏不停的抽动,胸口发闷,他意识到这是心疼。他有生第一次如此心疼一个人,如此爱护一个人,如此想要挽留一个人,但似乎遥不可及。
加紧了步子,汗水从眼角滑下,就像眼泪。
秦温玉这边也很紧急。每每出现这种情况,他总是要留下来的那一个,留下来安慰秦临,因为秦临每次只要哥哥,每次都一有状况就紧紧抓住哥哥的衣服袖子。据说心脏的毛病和心理有很大关系,只要病人心情好,就能缓和疼痛。
秦温玉抓着秦临的手,蹲着正对秦临。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丝毫不做作的坚强。他只能笑,委屈住自己的眼泪,他是哥哥啊,他要在弟弟脆弱的时候给他力量。
“阿临,阿临坚持住,阿临。哥哥在,哥哥永远陪着你。”秦温玉几乎颤抖着说完这段话,一把抱住秦临的头,把秦临搂在怀里,嘴唇抵着秦临的头发,秦温玉能清晰听到秦临因为难受喘息的声音,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聚集,声音却强忍着不发出来。
“哥哥错了。哥哥不应该……”秦温玉说到,泪水颤抖着掉下来,又快速被擦掉,秦温玉轻轻拍打秦临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子。
“没关系……”秦温玉听出秦临在笑,吐出来一个字都在颤抖。“哪怕这就是终点了,那也好极了。”
秦温玉再也忍不住。什么终点,他想要反驳弟弟,却说不出来话,泪眼婆娑,已是呢喃。
皇帝回来的时候两兄弟正抱着哭,惺惺相惜,相濡以沫。
然后皇帝看了也难受,抱着他俩哭。路人就看着三个大男人在寒酸的客栈门口,抱成一团哭,越哭越来劲,客栈老板都看他们可怜,请他们进屋。
一碗糖水喝下去,秦临稍微好转一些,因为疲惫在客栈房间里沉沉睡去了。就剩下秦温玉和皇帝在外面等候,面面相觑。
“其实……我不是无理取闹的。”皇帝先开了口,他知道,要是让秦临好好躺在床上就不会有这些事,确实是自己做错了。
可是说来也可惜。秦临活了二十一年,就连这种程度的人世都不曾见过,唯一接触的只有冷冰冰的书本和绘画。折腾半天,现在已是黄昏,窗外风情万种,一片红晕。
“别说了。皇帝就是皇帝,再任性之事谁能说不是呢。”秦温玉脸上冷漠的样子,思来想去果然还是皇帝的错。若不是他,秦临也用不着受这罪。更何况,一句抱歉都不说。
皇帝失语。眼眶微红。
“其实我,完全知道秦临的情况。宫里最好的医生给他看过了。”皇帝说到这儿,哽咽了一下,眼神开始飘忽,似乎心里想的事情太过悲哀,实在说不话来。“太医很厉害的。他说,病入膏肓,秦临活不过今晚。”皇帝终于拼拼凑凑把一句话说全,此时完全没了架子,只是沉溺在与温玉一般的悲痛之中。
秦温玉猛的起身,一把揪住皇帝的衣领,眼睛里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愤怒,只是盯着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默默流下眼泪。“哪有,哪有这么诅咒别人弟弟的……”秦温玉嘟囔着,似乎是想要发怒却因为如潮水般的心悸放弃,交杂的情感变得混乱,一片污浊刷清,就只剩下痛苦二字。
如果说人的死亡是一时间的撕心裂肺,那么病重就是慢性折磨,一点点腐蚀人的心脏,最后剩下一具空壳,只觉得失落。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想着带他出来走走。”皇帝都能明白,尽量压抑,说到。
秦温玉不再说话,瘫倒在椅子里。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去做,明明说好了要治好秦临的病,明明学着成长只是为了秦临。可是事到如今倍感空旷,似乎是泡在深水里,四处找不到边际,恐惧与未知包裹着身体。
“诶,你们,为什么坐在外面呢?”突然听到秦临的声音,二人几乎同时猛然回头,秦临穿着纯白色的衣服,站在客栈的房间门口,扶着墙,微微笑着。
秦温玉很诧异秦临什么时候醒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秦临又听了多少。因为非常自然甚至没察觉秦临站起来了。还是皇帝急匆匆去拿轮椅,让秦临坐下。
看到秦临重新坐到轮椅上,回光返照这样哀伤的词出现在秦温玉的脑海中,很快化为一缕泪水,积在眼眶。
自从秦临病情恶化,秦温玉变成了爱哭鬼。
这也难免,秦临哪怕呼吸都痛,秦温玉便也痛。
“我,总感觉好多了,我们继续去玩吧。我很开心。”秦临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血色,却自然较常人虚弱,说大话有点勉强,一心一意地看着秦温玉。皇帝又是给秦临整理衣服,又是打理秦临的头发,话语中有牢骚也有关心。
秦温玉想要上前去,可是却走不动路。秦临那热切的眼神,万一自己一动,秦临就不再看着自己了呢,万一挪开视线,感到难受了呢。秦温玉想着,似乎都不敢呼吸,更加痛苦。
秦温玉好希望此刻时间停下,秦临就永远那么看着自己,自己就永远都无法触碰就好了。梦遥不可及,似乎才不会破碎。最后还是皇帝把秦临推出视线,秦温玉才慢慢跟上去了。
黄昏很短,余晖在云层里求救,太阳终于被淹死了。上元节的今天,夜晚最耀眼的活动是放烟花,三人自然不能错过,从客栈里出来,就直奔街的尽头,搬好小板凳,准备看烟花。
尽头是一片广场,不少人已经聚集。他们三个到的时候,位置已经靠后,但还是抢到板凳坐。轮椅要比板凳高好多,于是秦临显得鹤立鸡群,又引来一波围观。
“哥,好尴尬。”秦临似乎是感受到了些什么,也不在意尊称,直接称呼秦温玉为哥哥,弯下腰侧着身子对旁边的秦温玉说:“都在看我,你们显得好低。”
“要给我弟弟捧高高的,以后才能快快乐乐的。”秦温玉打趣说到。“以后才能,长得高高的,玉树临风的,娶个漂亮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这是秦温玉哄小孩时最常用的话,此时似乎毫无违和。
秦临笑了笑,直起身子,抬起头看见月亮乍隐乍现,渐渐明朗,散漫的云朵懒洋洋地飘。它们不会在意时间的流逝,千年万年都是如此孤独且长久。可是秦临不一样,他的人生已经是充实且短暂,没什么吃亏的。
秦临开口,想说些什么,突然一束烟花升起,在不远处炸开,溅出一片火花,最后归于黑暗。
紧接着,就是盛宴。
满天烟火色,秦临满眼星光,欣喜地看着,不自觉时,秦温玉握紧了他的手。
天空被亮色染的缤纷,一阵喧闹似乎不足为奇,孩子在欢笑,有些人在耳畔感叹,妇人亲吻着孩子的脸颊,秦温玉亲吻秦临的手背。
秦临初是觉得一阵瘙痒,看向秦温玉的方向,秦温玉正看着他笑。
秦临疑惑烟花如此美艳,何不赏烟花?
秦温玉开口,秦临似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秦温玉在笑,眼角挂着泪痕。
秦温玉知道秦临听不清,所以才敢说。
“你就是我的烟花。”
秦临这一生和烟花实在是像,叫人放心不下,不知道何时再见了。
烟花再次升起,炸开在空中,火光映在秦温玉的脸上,秦临这才看清,秦温玉莹莹的眼睛,那是泪花。其实秦临听的清,无论什么时候都听的清,那时在客栈里也是,在家里门外也是,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情况。
烟花放了好久,久到让人感到厌烦。
最后归于宁静也叫人感到黯然神伤。
天色已晚,皇帝和他们告了别,直接回宫。他不太想看见秦临弥留的样子。秦临似乎自言自语地问温玉,为什么他回家往皇宫的地方去,温玉吞吞吐吐地说可能住附近吧。
秦家二子也回了家。又是后院,经过一天的波折,秦临终于回到了床上,安心的微笑,似乎在回味这一天的美好。秦温玉来看秦临睡觉,都安顿好,刚要离开,秦临突然拉住了秦温玉的衣袖。
“哥,最后陪我一会儿吧。”秦临有些虚弱的说,眉目间满是温柔二字。要是平常,秦温玉肯定不高兴,什么最后,什么临终这样的词都不许秦临说。
可是今天无所谓了。
后院月光正冷,轻轻降临人间,一处小松树接住些,微颤几下,枝头藏绿,微风不燥。
“温玉,我做了个梦。”秦临淡淡地说,语气里带着天生的温柔,躺在床上的他更显忧郁。
“我梦见,有个神医治好了我的病。我终于能蹦蹦跳跳了,我终于能和常人无异了。”一句终于,实在可怜,秦临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气,歇上一阵。
“于是我又熬过一年,又是上元节。你们又带我出去玩,这一次完全没有意外,很开心。”秦临笑了笑,咳嗽两声,似乎是对于白天自己的掉链子表示歉意。
“我们又看了烟花。可是,可是我扭头看向你的时候,为什么呢?为什么和现在一样,都在哭呢?”
秦温玉早已泪流满面,似乎毫无察觉,目光热切地看着秦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秦临歇了好一阵。
于是,最后从嗓子里近乎悲鸣的,用尽力气,浑身颤抖着,带着些许哭腔的,似乎撕心裂肺,满身是伤,似乎最后千军万马,似乎不舍,似乎不忍。
“我始终爱慕着你啊。”
这一次没有加任何称谓了。
秦临死在特别温柔的一天。月光正冷,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睡着了。
后来,秦温玉坐在后院的那颗松树下面,神色淡然,一滴眼泪都没流。月光洒在他身上,洒在地上,唯独照不见屋子里的秦临。秦温玉托着下巴,一整个晚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泪都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