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叶心兰走后,她的话就一直搅得叶灵音心绪不宁,晚上总是睡不好,那些即将发生却还未发生的画面在她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命运就像一张早已织好的大网,兜头盖下来。
蓝湛知道噬心蛊的事情后就坚持每日来给叶灵音输送灵力,又一直为她弹奏清心音,这才免了叶灵音日日挂着一对熊猫眼招摇过市。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段时日,就在叶灵音总算觉得自己摸索到什么的时候,蓝启仁突然跟她说,要让她和蓝湛跟着蓝氏的其他师姐师兄们,下山夜猎历练。
夜,皓月当空,星碎如露。晚风在密林间穿行而过,夜鸦振翅伴着秋叶抖动,哗啦啦响个不停。
叶灵音从粗壮的歪脖子树后战战兢兢的探出头来:“结……结束了吗。?”
凶尸的咆哮已经销声匿迹,附近残垣断壁上的剑痕仍在,仿佛在提醒着叶灵音一切并非梦境。蓝忘机站在三步之外,手上的避尘挽过一个漂亮的剑花,咔哒一声收归鞘中。
他转过身,清冷的眸子注视着叶灵音脸上惊慌的神色,缓缓伸出手掌:“走吧。”
这是叶灵音入姑苏蓝氏学艺的第四年,蓝忘机已经修炼有成,少年初露锋芒,而她依旧是个只会甩符不敢拿剑的半吊子,蓝启仁忧心不已,在再三叮嘱蓝忘机照顾好叶灵音之后,终于允准二人跟着一众师兄师姐下山夜猎。
叶灵音握住他的手,从树后面绕了出来。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上,过了一会儿,叶灵音松开了他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包点心拆开来,往蓝忘机那边递了递:“喏,宵夜。”
蓝忘机并未伸手,只道:“你吃。”
“哦。”叶灵音无趣的应了一声,随手捏起一块吃了起来,白糖糕本来甜腻,此刻吃在口中却如同嚼蜡。估计是不喜欢太甜的吃食,叶灵音心想,下次还是买些清淡的茶糕吧。
夏夜的风甚是清凉,叶灵音张开双臂拥抱着清风,仰着头去看天上绚烂的繁星:“今晚的夜空真美啊,要是有流星就更好了。”
蓝忘机不解:“为何?”
“因为……”叶灵音还未来得及胡编乱造,深蓝色的夜空中便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一点晶莹拖着金色的星芒一闪而过,叶灵音顿时睁大了眼睛。
可伴随着流星坠落的不是美好的祝愿,而是一个伤痕累累的青年。他浑身浴血,似乎刚从奋战中拼命逃脱,身上剑伤的痕迹招招致命。他扑通一声倒在路边,撞翻了堆在商铺边的空竹筐。
叶灵音和蓝忘机一起跑过去。
“师叔……小师叔。”那青年抓住了叶灵音的衣摆,涣散的双目盯着虚空,已是气若游丝,“合欢宗有难,掌门让我……向蓝氏求援……”
他本就拖着一身重伤赶了许久的路,全靠着一口气吊命,早已精疲力尽,此刻话已带到,他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低头昏了过去。
叶灵音坐在客栈的床边,守着浑身缠满绷带的青年,脑子里的轰鸣声响成一片。她从未想过合欢宗会出事,虽然简心兰一直都是一副在家躲债的样子,可合欢宗隐匿山间不为世人所知,又有重重结界保护,术式复杂非一般人可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合欢宗算得上遭遇劫难?
那边请来的郎中还在昏黄的烛火下开着药方,蓝忘机站在她旁边,眉头紧锁。
“你不用熬着了,回去睡吧。”叶灵音抬头看他,“合欢宗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如何处理?”蓝忘机问她。
不知道。能攻破合欢宗的结界,此人一定功力深厚,既然弟子九死一生出来报信,说明合欢宗大势已去,她一个修习不过几年的小孩子又能怎么办呢?
“水……”躺在床上的青年已经醒来,迷迷糊糊的喊着。
叶灵音强打起精神起身去倒水,却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碎瓷片在地上啪的一声炸开了花儿,热水浇在手上,烫红了一片皮肤。
“别动!”蓝忘机疾步走过来,拉住了她还要再去拿杯子的手,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微微提高了些音量,“我来。”
青年喝过了水,总算是攒出一点继续说话的力气:“是温若寒,他觊觎合欢宗秘术已久,之前和叶长老联姻就是为了这个,叶长老看清了他的真面目逃出温家,没想到……还是被他带着温家人打上门来……”
“温若寒?和我娘联姻?”青年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叶灵音蹭的站了起来,“什么意思?”
“小师叔……”青年面如死灰,只有嘴唇还在翕动,“你快跑,温若寒就是冲着你来的。”
难怪……难怪叶心兰从不和她提起自己的身世,原来竟有温若寒的原因在里面。别人不知道,叶灵音却最是清楚,温家独大,仗势欺人,迟早会被百家联手讨伐。叶心兰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隐瞒她的身份,因为温家一旦倒塌,她就会成为覆巢之鸟。
只可惜,温若寒要的是秘术,不是女儿。他也绝不会相信,如日中天的温家会轰然倾颓。
叶灵音一瞬间如坠冰窟。
“我们回姑苏。”她恍惚间听到蓝忘机的声音,“去找叔父。”
叶灵音呆呆地拽住他的衣袖,仿佛拽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好,我们回姑苏,去找先生,明日就启程。”
... ...
叶灵音不见了,连同那位受伤的合欢宗弟子一起彻底消失了踪影。客栈的房间收拾的一尘不染,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蓝忘机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攥紧的十指骨节泛白。
叶灵音是连夜跑的,带着那名受伤的弟子一起,她之前从未出过合欢宗,自然也不认得回去的路,但那名弟子却是认得的。叶灵音也想过去姑苏求援,可是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即便蓝氏愿意前来救援,然后呢?岐山温氏如日中天,温若寒今日敢带人打上合欢宗,日后就敢收拾了姑苏蓝氏,反抗的时机还未到,难道她现在就要把蓝家拖下水吗?
先前她不明缘由,自然救不了合欢宗。如今知道了温若寒是冲着她来的,自然就好说了,即使不能一劳永逸,也能稍解燃眉之急。
合欢谷的夜晚从未像今天这般荒凉,总是有恩爱的道侣点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在这里散步,有的还会带着佳酿,坐在崖壁上喝酒赏月。而现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呼啸的风在谷间穿行自由。
那名弟子早被叶灵音埋在了路上途径的合欢树下,某种意义上而言,那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虽然他已经身受致命重伤,但留在客栈养伤未必不能活命。可叶灵音不能把他留下来,先不说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万一温家知道他逃到此地,必会连累蓝忘机一行人。叶灵音也不知道合欢宗的结界破了没有,可如果没破,这名受伤逃脱的弟子就是一条线索。所以叶灵音带着他走了,此人已经因为重伤不治,长眠在了回家的路上。
叶灵音此刻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在崎岖的山道上,她大口的喘着粗气,感觉肺部似乎快要炸开,四肢也都酸痛的像是生了锈,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天马上就要亮了,这是唯一一条绕开正门的小路,她只有避开温家回到合欢宗,才有谈判的可能性。
夜鸦的啼叫犹在耳畔,狰狞的枝叶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叶灵音却像是看不见,可怖的黑夜再不能影响她,她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料,咬破了手指,就着鲜血在上面画出了通行的符咒,她把扯的破破烂烂的布片抛出去,便看到了泛着水样波纹的结界。
岐山温氏是昨日午时来的,起初温若寒只是说要带温氏嫡女回归本家,可叶心兰并不愿意,站在山门口泼妇一般又哭又笑,把温若寒骂的狗血淋头。
“温若寒!你当年就是上山逼婚,嫁过去以后我瞎了眼,以为你起码是个疼爱妻子的好丈夫,可是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杀人如麻的chu生!”叶心兰状似癫狂,她泪流满面,喊的声嘶力竭,“哈哈哈哈哈,可怜我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冷血无情的怪物!温若寒,你迟早会遭报应!还想要我女儿也给岐山温氏陪葬,你痴心妄想!”
叶心兰骂的痛快,可叶灵音却再无缘得见她/娘/的英姿飒爽。因为就在叶灵音得到弟子消息的那一刻,叶心兰就坐化在了合欢宗的山门前。她献祭了自己本就所剩不多寿元,化为一棵合欢古木,与合欢宗的结界连在了一起,挡住了温氏的进攻,所以那名重伤的弟子才有机会出逃求援。
而此刻叶灵音就站在掌门殿里,她发髻散乱,头上的簪子早就跑掉了,她踏过的是同宗手足的尸体,袍子上粘的是同门子弟的鲜血。
“师父。”叶灵音站在人头攒动的掌门殿里,她面对着叶楚岚,“我回来了。”
叶楚岚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满殿受伤的弟子还在痛苦呻吟,可她充耳不闻。叶楚岚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叶心兰面对着山门外黑压压的温氏子弟,跪在重伤难行的自己面前,郑重的拜下去:“弟子下山联姻去了,师父保重。”
“你回来做什么?”不好的预感占据了叶楚岚的胸腔,她走过来,掏出怀里的帕子去擦叶灵音脸上被树枝刮破的血痕,“我不是叫弟子去姑苏求援了吗?怎么?他们……不愿意来吗?”
叶灵音没有说话,她分明看到叶楚岚脸上干涸的泪痕,还有失去血色的嘴唇。
叶楚岚以为她吓坏了,只是温柔的笑笑,伸手去理她凌乱的鬓角:“没关系,还有师父在呢,师父会保护好你们的。”
叶灵音握住她的手,偏头轻轻在她温热的手掌上蹭了蹭,就像是一只贪恋母爱的雏鸟,然后叶楚岚听到她说:“师父,你内息乱了。”
叶楚岚早就失去了做掌门的资格。
如若不是她二十年前为了复活所爱耗尽修为,也不会在温家攻上山时毫无招架之力。她早就被温若寒一掌打乱了筋脉,活到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
二十年前叶心兰替她担下了满门弟子的性命,二十年后,她看着叶灵音以同样的姿势跪在她面前,郑重的拜下去。
玉倾霜得到消息冲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吐血晕厥的叶楚岚,和坐在地上抱着她的叶灵音。
“灵音!”玉倾霜跑过来,颤抖着问她,“师祖她怎么了?”
叶灵音摇摇头,把掌心里的方印递了过去:“师父没事,但是她需要休息。这个就交给玉姐姐了。”
那是掌门信物。
“我怎么能做掌门呢?”玉倾霜焦急的抓着她的手臂,“既然师祖交给你,便是有意叫你带着弟子前去避祸,你给我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做什么?”
“我该去祭奠我娘了。”叶灵音看着她,“我呆在合欢宗一日,温若寒就一日不会放过合欢宗,师父说我娘把结界的秘密藏在了方印里,我把它交给你,就只有你我知道。”
玉倾霜不肯接印,也不肯松手:“可是你跟他们走了又能怎么样呢?温若寒就一定会放过我们吗?难道你要助纣为虐吗?”
“是啊。”叶灵音轻轻的笑了,“能怎么样呢?”她用力甩开玉倾霜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女,“我出去以后,合欢宗的结界就会变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凶器,非持有掌门印或是盖章令箭者,无论出入,触之即死,玉姑娘,你好自为之吧。”
雕镂精致的掌门印砸在玉倾霜的怀里,她泪流满面的伸出手,却只抓到一团逐渐远去的白色虚影。
... ...
`叶灵音就那样拿着剑往前走,此时天已经亮了,清晨山上的寒气最是凛冽,可她此时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
合欢宗的正门前,那棵粗壮的合欢树突兀的堵在大门口,挡住了去路。
向四周不断伸展的枝叶仿若坚固的盾牌,将合欢宗的土地、千年传承的秘术、千百拜入宗门的弟子一并护在身后。
叶灵音抬手把脸上纵横的泪水擦拭干净,决然的迈出了合欢宗的结界。
山门外,是密密麻麻的数千温家修士。如火一般的烈日炎阳纹红的刺目,迎着昭昭升起的晨光,宛如神罚降世。叶灵音孤身一人提着剑,面对着面前身形高大的温氏宗主,笑如灼灼夏花。
“温宗主造访合欢宗,是来寻我吗?”
合欢宗久攻不下,温若寒又被原配妻子在背后横插一刀,此时脸色正阴沉如铁,可见到叶灵音之后,缺如乌云消散一般好转起来:“你是灵音?”
叶灵音执剑行礼:“正是晚辈。”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啊,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温若寒看和面前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突然仰起头爽快的大笑起来,可紧接着,他面色一凛,“你执剑挡在此处,是也想学你娘,与你的亲生父亲做对吗?”
叶灵音抬起头,嘲弄般的勾起唇角。她没有说话,十指灵活的翻飞着结出数十个咒印,不消片刻,脚下的泥土忽然震动起来,一株粗壮的藤蔓霎时破土而出!藤蔓好似有生命一般,将近处一个温氏子弟裹挟着高高抛起,在尖锐的惨叫声中,那人重重的摔在合欢宗的结界之上,转眼便化作一片看不出形状的血雾!
温若寒怒目圆睁,上前一步便要动手,手臂粗的藤蔓横在面前,被他一掌拍碎。
“温宗主急什么?”叶灵音清脆的声音换回了温若寒即将爆发的理智,“合欢宗虽然进不去了,但我还在这,您也看到了,合欢秘术我已经习得,只要您发誓不再打扰合欢谷,我便为您效力。”
随后,叶灵音话锋一转,手中长剑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不然的话,今天就是温氏子弟为了突破结界全死在这儿,也拿不到合欢秘术。”
山谷的空气凝重粘稠,明明是充斥着生机的野外,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的僵持在原地,无人敢造次。
叶灵音跟着温若寒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长空。
她身上披着温若寒的烈日炎阳袍,落在那人一步之后,而在叶灵音身后,跟着的则是浩浩荡荡的温氏子弟,他们无一人有异议,全部面色恭敬的走在后方。
叶灵音也不顾白衣之上浓烈的血腥之气,扯了扯身上的外袍,将青紫的指尖小心藏好。她最后看了一眼姑苏的方向,然后决然的转过了身。
从此以后,叶灵音便是岐山温氏的三小姐,她与蓝湛,终究是背道而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