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死科幻
言笑
古时垂下的丝线飘向未来,而当今的人们并未察觉,自己已被网罗其中。——孔德·泰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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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木枫林,丹阳如血。崇山峻岭,血迹点点滴滴洒在叶间。汗水模糊视野,透支的体力压迫身体,肺和大脑过度充氧,撕裂般疼痛。他奔跑,奔跑,穿过那些错落的坟冢,穿过破败的祠堂,任枝条在脸上刮出血网。他滑倒在小溪里,凛冽的溪水将寒冷沁入身体,如同刀剑淬火——他冷静下来。
向前,向前!只有向前才是活路!
田野间,墨黑色的耕牛哞声浑厚,紫色的螳螂漫天飞舞,远远看去,在它们翅膜跃动的银色中,只有他一身血殷,野人般从树坡上滚下去,摔进泥田里。
挣扎着,挣扎着,他抓到一根麻绳——
“哎哎哎!别扯啊你!”
陇上坐着的小伙气喊,口音有些奇怪。
孔德膝边的渔篓里,小龙虾沙沙爬梭,老牛在木桩旁扫扫尾巴。四五桶农家肥就摆在身后,抽苗长的田地间,散发着饼肥和排泄物的熏气······
一般,不会有人用这么粗的麻绳钓小龙虾;一般,也不会有人对满身血痕的伤者视而不见······
耕田的老水牛摇摇摆摆迈过来,用犄角拱了拱孔德。
“烦不烦!”竹竿拍上老牛庞大的身躯,其实也不敢真打······那是别人家的牛······孔德与考察团失散了,一个月来,杳无音讯······只得寄篱农家,过着村夫般的生活。
村里跟出的黄犬发觉事情不对劲,开始冲他吠叫。
小伙忍耐这声音,越发烦躁,瞪着四周让他倒霉的山水。
“滚!”竹竿抽了黄犬一家伙,小兽嗷嗷哀号,臀上开着血口子,颠颠晃晃地逃走了。
他舀起一勺饼肥,也不嫌脏,往倒下的人脑袋上泼过去。那人用手搂住衣肚,像是在护着什么。
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扒拉声,孔德警觉起来,长长的钓竿双手持握,仿佛大枪一般,绷起了劲力。
老水牛很有灵性似的,在倒下的人头顶拉了一脬,扫尾虚卧,用身躯挡住他。
人影从坡上涌下,山林间,猎枪往往是民间追捕最佳的选择,但他们却手持钢弩。孔德一看,知趣地放松下来。
粪桶里腐肥的熏味,田野间新泼的排泄物的气息,让刚从树林里追出的不速之客恶心连连,呕声不止。
其中一人屏住呼吸,谨慎地走向孔德,迈过他身边时,实在是憋不住了,站在粪桶旁边,扑哧扑哧的大喘气。
“哟,您好这口啊······”
“去!”渔篓被一脚踢翻,“那人往哪去了!带血的那个!”
孔德指指地上的血迹:“那边啊,顺着血找呗······”
“走!”闯入者招呼同伴,顺着黄犬留下的血迹,被骗走了。
不速之客们远去,孔德把散在地上的龙虾揽起来,抓回渔篓,冲牛屁股卖了个鬼脸······
老牛“哞”的一声,叫得很开心。
清晨,树木清香,鸟鸣阵阵。伤者醒了,从床上坐起,迷茫地环顾着带点腐湿气息,又稍显杂乱的小木屋。
“兄弟,谢谢。”他说。
“你的名字?”孔德在炉火边摇着蒲扇,轻问。
“吴照渠。”
“嘶······‘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父母真怪。”
“哦······”吴照渠笑了,“难得有人懂,还没请教······”
“我姓孔。”
“孔?这一带的宗祠,大多是汪姓······”
“孔德·泰伦!行了吧!烦死了!救了你还那么多废话!”
“外国人?你——”吴照渠打量起孔德的黑头发、褐眼睛,还有······
“嘿······看不出来是吧?你要是种了一个多月田,你也变黑。”孔德摸摸自己的头发和脸,又突然笑起来。
“现在,是几几年?”
“哈?一九八零。”
两人沉默了一会。吴照渠环顾屋内,墙上挂着毛皮、猎枪和药箱,屋中央安放着木桩做的桌椅,角落里,是引水的洗漱池。
药汤沸了,柴火滋滋作响。
“追你的人,用钢弩,是不想有太大动静。”孔德虑过渣滓,把药汤端给吴,“那个液氮瓶,你自己管好吧。”他没显出太大的兴趣。
吴照渠低头,看到从怀里掉出来的,被摆在枕边的小罐:
“你懂得真多······”
“乡野村夫罢了······”孔德火气又大了,自嘲道。
等吴照渠能下地时,他便注意到木桌上刻出的棋盘,上面,红泥捏出的被当作黑子,白泥盘出的被当作白子,正相互缠斗绞杀。
“咦?孔老弟,有人来过吗?”
“人,来人我倒高兴了!快把我捞出去吧!”
“这棋······”
“自己斗自己呗······”说着,孔德手执黑子,打了个劫,又转身轻松地编起草鞋。
吴照渠盯住小伙:“孔老弟,你今年多大?”
“三十。”
“看着······真年轻······像个孩子······”吴的目光,在棋盘和编草鞋的孔德身上来回打量。他琢磨了一会儿:
“嘿,我有个题目,考考你?”
“讲!”孔德满不在乎。
“我数过你养的乌鸡,但是忘了具体有多少只······只记得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① ······”
“二十三、一百零五、二百三十三······太多了······”孔德瞬间回答。
“心算的?”吴照渠窃喜道。
“太简单了。”
“你是个天才。”
“哦?你懂?”
“我也是。”他点点自己的脑袋。
孔德偏过头,望向炉火······
他把草鞋随手扔进火里,焰光喷溅,如同思绪般······点子也有了——
“一至九数,三三成阵,纵横斜角,皆为十五。如何?”他问道。
“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七右三,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吴笑答。
“同志!”孔德扑过去,紧紧拥抱吴照渠:
“带我出去!离开这鬼地方!”
“我要是敢出去,还逃到这里干什么······”
“大哥哇······”孔德像个孩子,有些沮丧。
“来一局?”吴照渠指指棋盘,兴致昂然。
吴输的很惨。
接下来的三个月,考察团还是杳无音讯,两人却情好日密,他们在田间劳作,谈话。静谧的小山沟里,有着对先进科技的探讨。孔德给吴讲二进制,讲计算机的算法,讲未来可能出现的二维码。吴为孔德解释生物的遗传和多样性,想让他领会黟山的美丽。
只是,一个盼着早早出去,一个希望永远留在这里。
小木屋冬暖夏凉,基座是陈年的大木桩,地板悬于草地,防止了毒虫和长蛇的侵袭。
这天晚上,二人闲着没事,又在下棋:
“老哥,你咋老是输呢······”孔德笑道,落下一子,决定了胜局的大势。
“我和你不一样。”吴照渠忙着记录棋谱,这是在他了解到计算机以后,突然养成的习惯,“你太全面了,我只是记忆力特别好······”
“啊?那你怎么瞬间算出九宫格的题?”
“你要是换个题目,说不定是我没背过的。”
“背答案?”孔德哭笑不得。
“是了。”吴照渠挑了挑眉,伏棋落定,暗藏玄机,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棋局将尽,已是旭日东升,他望望窗外,凝视着渐渐放明的水墨黟山。
“不知道,能不能藏过这个冬天······”回过头来,查看着黑白双龙的扼颈厮杀,吴神色凝重。
“放心,大雪封山,出不去,也进不来。”
正说着,院舍里的鸡打鸣了······
吴照渠回过头,暗暗摸了摸怀里的液氮瓶,他看着孔德······天才孔德······
“孔老弟,你养这些鸡,做什么用?”
“哈?吃啊,蛋,肉,都吃。”
“你说,这些鸡······知道它们被圈养吗?”
“哼,肯定不知道,要是知道,怎么地都会闹着跑。”
“明明被围在网里······明明同伴在一个一个减少······”吴照渠的语气舒缓,记录下孔德的又一步妙招,继而落子······渐渐引导······
“蠢呗。”
“你说,要是人类也是被圈养的······”吴照渠执棋迂回落定,似有所想,皱起眉头,略微紧了紧嗓子。
“扯,就我这性格,除了我妈谁敢养我?”孔德毫不在意,颇有自知之明。
“哈哈哈哈哈哈,确实。”吴放松下来,“诶?老弟!和了!”吴照渠惊喜道,落下定子——他终于抓住孔德的盲点,配上起局的伏手,盘活双龙大势。
“什么!”孔德跳起来,围着棋盘转圈细品······
“有一手啊老哥!”他异常兴奋——
四劫循环,和。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半年,光阴如梭,孔德背上行囊,和吴站在小道路口。
“真要走?”吴照渠问。
“是了,考察团行程为期半年,没人找到我,我得出去了······”
“替我保密。”
“好勒哥,我一人种了半年田,啥也没遇见——”孔德捶捶吴的胸口,“这里挺好,老牛,黄狗,都亲人······”
“出去了,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人们觉得机械是机械,生物是生物······老哥,我碰到你,感觉不太一样······生物在遗传进化上,满是数学规律······计算机技术,能否与生物联结起来,相互促进······”
惊雷炸响,山间风向转变,道旁的树林张牙舞爪,远方阵雨滚滚来袭。吴照渠的脸上也布了一层阴云······他瞟瞟溪边的流水,又暗暗摸了摸随身的液氮瓶······
“好······挺好的······”他试着放松下来,欣慰地拍拍孔德的肩膀,“孔老弟,听我一句,不要幻想。”
“什么?”
“不要幻想,特别是对于科学的幻想······踏踏实实做事就好。”
远方,雷声隆隆,不绝于耳。
“哈哈······人类没有幻想,世界将会怎样?”孔德开玩笑似的回道。
“起码,只要你不知道,你就不会痛苦。”
“老哥······”
“走吧,我送送你······”
山路崎岖,雨线也飘忽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在山林的喧嚣中,顶着雷云前进。
电闪雷鸣,一声炸响。吴照渠身边的树皮突然炸裂,残片飞旋着扎进脸皮里,血肉模糊——
“跑!”他一把推开孔德,绝望地嘶吼。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林间,孔德回过头,心惊肉跳——森林好似幕布,闪电定格了这一瞬间,光影煞骨,将林间埋伏的猎枪手狰狞的显露出来——
“老哥!”他拖起吴照渠,扑到树后。
吴照渠死死抓住孔德的小臂,大脑瞬间作出决断:这个人······这个天才······
“带上!去拿棋谱!跑!”
液氮瓶被塞给孔德。
“什么!”
“种子!希望的种子!”
他一脚踹开孔德。
“老——”
电光闪闪,雨幕交织中,子弹和雨滴的轨迹如同丝丝银线。孔德甩过头,惊悚地瞥见由闪电做出的定格电影:吴照渠的脑袋里仿佛有一只血色的蝴蝶,蛹动,孵化,翩翩起舞地飞出来,在银色的世界里绽开血红的艳翅,旋转,散尽······结束了自己美丽的一生······
山林间,风雨呼啸,鬼哭狼嚎。任凭眼泪挥洒,他奔跑,奔跑······穿过那些错落的坟冢,穿过破败的祠堂,任枝条在脸上刮出血网。他滑倒在小溪里,恨不得快点爬起来。
孔德死里逃生,小木屋里,他翻出吴照渠记录的棋谱,拿上猎枪和大枪似的钓竿,决定自己开辟一条出山的道路······
几个星期后,县城的一家宾馆里,孔德·泰伦正紧张的进行棋谱的破译工作。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吴老哥会下的那么慢,会那么不在乎输赢······
起初,他觉得按照吴照渠的专业知识,棋谱记录的应该是象形文字,又或是某个专业名词的首字母······都不对······后来,他忽然想起,吴的记忆力超凡,而自己有跟他讲过二进制,讲过计算机,讲过——
二维码。
孔德颤抖着双手,翻开令他印象最深的那盘和棋,开始按照通用计算机算法解译······
出来了······
四劫循环的和棋局面上,四个劫,分别解析出一个汉字——
当初,只是以为吴照渠在开玩笑,现在,一条人命的代价,孔德只觉得血腥,和困惑······
硬生生的,四个汉字连在一起:
杀死科幻。
①此乃《孙子算经》中的古算题,其中蕴含着中国剩余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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