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本不叫卫青,他的本名是郑武,懵懂的两岁前,他跟着母亲兄姊住在平阳侯府的下人巷,日子困苦,衣不蔽体,家无余粮。
为了能有口吃的,给十来岁的大哥找个活干,母亲跟了侯府里的某个管事,又怀了孩子,可惜身体太过虚弱,终是没有保住。为了能让母亲多吃几口好的,养好身子,大哥大姐提议,把他送到了郑家。
他不是卫家的孩子,与兄姊们是同母异父,是母亲与郑姓士绅的私生子。
郑家在当地颇为富贵,他的生父妻妾众多,子嗣丰茂,并不待见他这个长得瘦瘦小小的私生子,原本是不愿收下他的,可在见过他后,却是改了主意。
“你这双眼睛长得好,像你祖母,往后就叫郑武吧,文武的武。”生父这般说道。
看,他这个野孩子也有正经的名字了,虽然只是把五,换成了武。
在郑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不是少爷,只是家主一个念头留下的野种,不是奴隶胜是奴隶。但他还是开心满足的,因为他终于能吃到干饭了,虽然一天只能吃一顿。
三岁时,他的少爷兄弟们还在奶娘怀里吃奶,赖在父母身上撒娇,路都走不稳,可他已经领了差事,在后山牧羊,偶然的机会,他还偷学到用叶子吹曲子的技能。
六岁,他终于第二次见到生父,可生父的眼里并没有他,还搂着漂亮的歌姬在调笑,找他来,只是因为,他的母亲想念他了,听说他在郑家过得不好,让大哥来接他回去。
“小五,大哥来接你回家!”大哥拉着他的手,摩挲着他瘦得没有二两肉的脸颊,眼中泛出愧疚与心疼的泪。
家?他有家吗?
或许是有的吧。
再次回到卫家,生活虽困顿,可母亲关心他,最大的兄姊对他心怀愧疚,都待他很好,可他心底深处却不喜欢这种补偿式的好,他情愿和脾气刁蛮的二姐一起玩,哪怕被她欺压捉弄,可她的笑与怒,都是纯粹没有阴霾的。
他想,他是喜欢二姐的,因为她是这样的明媚,如一道阳光,照亮了他灰暗的童年。
七岁时,他又有了个弟弟,不同父,可他只看了一眼,这个弟弟就被带走了,说是跟着生父去享福了。
他想,这个弟弟比他幸运,一定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真好!
“小五,吃饼!”只比他大两岁的三姐偷偷地塞了半块面饼给他。
他捏着面饼迟迟舍不得吃,他知道,这是用弟弟换来的。
“小五,快吃吧,我们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三姐温柔地摸着他凌乱发黄的头发,笑得清淡,可她的眼睛里仿佛泛着星光,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话。
冬日里,他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大汉,自称是侠客,非说他筋骨强劲,是练武的好材料,硬要收他做徒弟,他不肯,却被抓走关在一个山洞里,丢到个泡着各种药材的大锅里。
他惊慌失措,以为这是遇上了吃人的恶匪。
“小子,你乱想什么?莫说大爷不吃酸臭的人肉,就算真要吃小孩,也不能找你这种没二两肉的,连塞牙缝都不够。”
“没吃过人肉,你怎么知道人肉是酸臭的?”他不信地反驳。
可最后的结果就是,他真的遇上了要收徒的游侠,而非吃人的恶匪。
他被泡了七天的药浴,过程虽然痛苦,可最终他的力气确实变大了,这才心甘情愿地行了跪下拜师。
失踪七天七夜,他以为家里肯定急疯了,可事实证明,他并没有他想得那么重要。
大哥外出办差,大姐出嫁未归,母亲忙着给二姐筹谋个轻省的活计,除了三姐,没人察觉他的消失。
“小五,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是株长在水里的绿菊草,还有一棵开绿花的大树在和我说话,叫我公主。”不等他解释,三姐就惊慌失措地抱住他痛哭。
“三姐,这只是梦!”他无奈地安抚道。
“不不不,这不只是梦!”三姐被吓坏了,她伸出手指,一个念头,指尖便流出了股细小的水流,水滴到枯黄的草木上,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枯草便复活,长出了鲜嫩的绿叶。
“小五,我是不是,成了怪物?”三姐瑟瑟发抖,满眼绝望与无助。
为了让三姐不再害怕,他立即给她表演了一个单臂举石磨,“你看,我力气这么大,难道也是怪物吗?”
他一直有个秘密,生来力气大如成人,经过药浴浸泡,更是涨了一倍。三姐的异能虽惊奇,可他不能让她崩溃,只能用这种方法安抚她,并约定,这是他们彼此的秘密,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哪怕是母亲兄姊也不例外。
有了共同的秘密,他和三姐越发亲密,几年下来,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让二姐吃味不已。
只是他又有了个新的苦恼事:“三姐,我不喝,你自己留着吧。”
三姐指尖流出的水充满了生命力,可以让草木焕发生机,也能滋养身体,她偷偷给家里每人都喝了一杯,不敢过量,生怕补得太好被察觉,唯独对他例外,每月一杯,声称习武辛苦,又容易留下暗伤,这是给他调养的。
可他能说,这水效果太好,喝多了都补到皮肤上了吗?他全身都被喝的白腻了,完全不像个卑贱的马奴,比之养尊处优的侯爷,都要来得扎眼。
无奈之下,三姐只能不再给他喝灵水,还帮他找来了染色的草药遮掩肤色。
十岁时,母亲生下小七不久,便去世了。
无论三姐给母亲喝多少灵水,都没能挽救母亲的性命,这之后,成家立业的大哥便分了出去,还把刚出生的小七丢到了其生父家中。
一年后,大姐丧夫,因无子而被夫家赶了回来,只得在侯府里做了个扫洒的小管事。
十三岁那年,他有了朋友,有厨艺精湛的梅娘,也有风流倜傥的公孙敖,还有了第一个外甥。
二姐貌美,敢爱敢恨,她被公主看中,做了歌姬,却在后来与人珠胎暗结,可那负心人并不想负责,抛下她就去外头做了小吏。
寿全是早产儿,身体羸弱,总是生病,可奇怪的是,不仅大夫治不好,就是灵水也对他毫无功效,他和三姐都想起了逝去的母亲,于是明白,灵水只能救人,却不能改命。
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就像,那日他带着寿全来到梅华食肆,遇见了人群中的她一样。
梅娘爱慕他,在公孙贺的怂恿下,壮着胆子找他告白,但是他不明白,怎会有矢志不渝的感情,他觉得梅娘很快就会放弃,并不以为意。
“对有些人来说,一次心动,就是一辈子,你就是这辈子,唯一能让我心动的人。”
梅娘的话言犹在耳,他默默地看着那在角落里与梅娘说笑的碧青身影,忽然有些明悟,原来真的有一眼万年。
情爱之事尤为古怪,梅娘在他身边转了这么久,他都对她没有一丝超脱兄妹朋友的情谊,可他与那个人,只见过几次,连话都没说上十句,为何,她就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
公孙敖再次邀他喝酒,是梅华食肆的新酒,据梅娘说,是那个人酿造的。
酒的滋味非常美妙,比他以往喝过的都要好喝,原本以为是他的见识少,没想到,连见多识广的公孙敖也赞叹连连,直称此乃天下第一酒。
明明与他毫无干系,可听着这些话,他心底就是甜滋滋的,莫名骄傲,像是在夸他般。
酒过三巡,公孙敖半醉着把肩膀搭在他身上,凑在他耳边低语:“小武,你觉着,我给你当三姐夫如何?”
喝酒的手一顿,略略白了公孙敖一眼,“不如何!”
公孙敖是个奇葩,出身贵族,却爱和下九流的贱民结交,他只是个马奴,可公孙敖待他却真心诚意,不夹杂半点虚伪,他很珍视这个朋友。
可正因为他们是朋友,他深深的明白,公孙敖算得上是个好人,也是个仗义的好友,却绝不会是女人的好归宿,他绝不能让公孙敖如愿。
公孙敖不乐意了,一个劲地拽着他的手诉说自己的好处,极力地推销着自己,非要做他的三姐夫。
他本就有些不耐烦,偏在此时听见梅娘询问那个人与王郎君的关系,那个人的回答,顿时让他从心里凉到脚底:“我们是表姐弟,也是夫妻。”
“如此说来,我不该叫你王家姐姐,而该叫你王夫人才对。”梅娘的笑容越发灿烂,声音里的喜意隔着老远都能听出来。
他知道,梅娘是故意的,她早已通过他频繁来梅华食肆的举动,看出了他对那个人隐晦的心意。
去病去病,或许当真是命数使然,只是换了个名字,他的好外甥便百病全消,健康活泼了起来。也因此,二姐决定就让孩子姓霍,霍通祸,希望祸与病能一同去了。
“小五,你要不要改回卫姓?”三姐借机再次提出了这个建议。
“是呀小五,你都回家这么多年,也该改回卫姓了,难道你对你那无情的生父,还有念想不成?”二姐也帮腔。
两位姐姐一直对他很好,纵然他们不同父,也希望他能冠上和她们一样的姓,只是他心中始终有道坎,虽对郑家毫无感情,也没打算为郑家延续血脉,可他真的要姓卫吗?
若不姓卫,他又能姓什么呢?莫名的,他想起了那抹碧青色的倩影。
“好,从今日起,我名卫青!”
卫青!卫青!
纵然她身份显赫,早已为人妇,卫青此生,也只愿能远远守卫那道青影,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