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
我从床上弹起,灯还亮着,那只原来立在书桌上的水杯,此刻正破碎地躺在地板上,杯底还意犹未尽地摇摆着。
我飞快地披上衣服,穿过敞开的卧室门,冲到门前,一边转动门把,一边使力的将它拉开——
狭窄的楼梯上已挤满了人,如同潮水一般,一点儿空隙都不留,下面的源源不断地流走,上面又源源不断地补充过来。一个人因为我开门而跌了进来,他咒骂一声,立刻爬起,又加入到那翻滚的人潮中去。
我咬一咬牙,也跟着冲了进去。
我从来不知道下楼是如此艰难。后面的人坚决地逼迫你走,而前面的人坚决地阻止你走,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前面人的头顶上翻滚下去。而那似乎还藏着无穷潜力的挤压,让我的五脏六腑瞄准喉咙跃跃欲出。
一脚向前踏出,原本下降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竟是我渴盼已久的地面!窄窄的水泥路两边是泥地,还保持着雨后的湿润。在地面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竟从不知鞋底沾满烂泥的感觉是如此之好。
现在已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伸展四肢。我将两手握紧又松开,总觉得它们应该握着什么东西……
我惊跳了起来!
天!我竟然将我的母亲忘在了楼上!
我不顾一切地推开众人,两级楼梯并作一级向上冲,顾不得脚下的烂泥随时都能让我滚下去。楼梯开始摇动,楼房的关节咔咔作响。三楼没有人了!四楼没有人了!五楼也没有人了!
“妈!这里要塌了!”我一脚踹开那道紧闭的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我的头发过早花白的母亲,衣着整齐,背对着我面墙而立。在她面前上方的墙上,挂着我父亲的遗像——他看起来并不比我大多少。
屋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一只花瓶粉身碎骨,父亲也在墙上微笑地一晃。
“妈妈!这里很危险!”
她取下照片,坐到床沿上,轻而坚定地说:“这里不会塌。”
房子时而摇晃一下。我呆呆的望着她,她是否想重温一下,若干年前的某一个夜里,她所经历的那永难磨灭的……感受?
我生于1976年12月28日,我父亲死后五个月。
果真如母亲所说,房子没有塌,我也安然无恙地见到了第二天早晨的太阳。我的家完好无损——除了一个水杯和一只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