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华的目光在菜市场肉摊上逡巡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让称两斤精排，打算晚上好好给做个萝卜排骨汤犒劳一下本学期仅有一门功课需要补考、第二天下午还要去实习公司面试的男朋友。
“你自己看看我该说你什么！”何九华记得成绩出来的时候他是这么跟尚九熙说的：“专业课咱就不说了，你连英语都能低空飞过，怎么毛概是开卷考的你还能挂科了呢？”
“可能是……意识形态的差异吧……”尚九熙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毕竟我这个出身……正所谓阶级矛盾是难以调和的……”
好么，这时候倒一套一套的，小词儿整挺硬啊。
何九华也没办法，期末考这种神圣的事情他又不可能去替，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平心而论尚九熙一个古言小说里穿越出来的处于残酷剥削广大劳动人民的封建统治阶级顶端的人能取得这种成绩已经很可以了，只不过这个身体的原主光环实在太过耀眼，要不是有曾经遇到过抢劫头部受伤作为借口，何九华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外人解释尚九熙学习成绩断崖式下滑的真正原因。
就只能庆幸艺术生不用学高数。
算起来跟尚九熙正式交往也有个两年半快三年了，经历了初期的磨合，两个人已经完全习惯了存在于彼此的生活中。何九华早尚九熙一年毕业，本来按之前的计划他是准备考研的，怎奈家里多了个嗷嗷待哺的小皇帝要养，便只得改为提前找工作。所幸因为学校的招牌本身含金量还可以再加上实习期表现得还算出色，何九华很顺利地留在了自己当初实习的杂志社，成为了一名助理编辑，正式踏入社畜大军。
想想尚九熙因为前阵子熬夜备考，奋战得脸只剩下了巴掌大小。何九华狠了狠心，让老板又给多加了一斤精排，原本的预算一下子又超支了。
走出书房看着一桌子热腾腾的菜的尚九熙在忍不住拿筷子先叨了一口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之后却并未露出何九华所期待的赞许的表情，反而嘴一撇脸一憋，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样子看得何九华心里发慌。
“怎么了这是，难吃的话赶紧吐出来别愣往下吞，我是不是把酱油和醋搞混了……”
何九华拿过尚九熙的筷子也尝了一口，却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样，不由得向尚九熙投去疑惑的目光。
尚九熙抽了抽鼻子，把东西咽下去之后带着哭腔看着何九华：“太……太好吃了！哥，跟你在一起我真的特幸福！”
唉，如果打死自己的男朋友不算犯法该多好。
何九华叹了口气，回厨房把重头戏萝卜排骨汤端了过来，然后伸手招呼尚九熙别傻站着了赶紧坐下：“好吃就趁热多吃点，好家伙还挺会演，有这功夫不如多吃几块呢！”
尚九熙其实属于适应能力很强的那种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又面又贱，实际上深刻掌握了适者生存的绝对法则，也顾不上穿越之前多年来养成的慢嚼细咽的斯文习惯，一屁股坐椅子上撩开腮帮子甩开后槽牙就是一阵风卷残云。
“不行了不行了，太撑了！”尚九熙瘫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摸肚皮：“哥我感觉你的厨艺这两天又见长，再这么下去我感觉又要长肉了......如果哪天能带你回去我绝对封你当皇后......”
“撑得慌就去沙发躺会儿，别赖在这影响我收拾。”
“嗯～”尚九熙越发蹬鼻子上脸：“不想动……哥你抱我去吧～～～”
何九华停下手头的动作，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已经比自己整体大了一小圈的身材。
每当他这样严肃下来的时候尚九熙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得瑟了，于是也只能讪讪地自己起身，笑呵呵来了一句：“瞅你搁那这样瞪我干啥呀哈哈哈，我就是开个小玩笑……”然后转身往卧室里走，一边用自以为何九华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嘀咕：“就知道一米七六的小身板还是不行……”
尚九熙指的是一个月前何九华入职后例行体检的报告单上的数据，一提起这个何九华就气得不行，也不知那医院的设备是有什么问题，居然把自己打进了大学就没变过的身高数据给生生截短了好几公分，还不让改！
他半眯着眼看嘴贱之后爽快了的尚九熙懒洋洋地蹓跶回卧室，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急，行不行的有的是时间证明，反正第二天的面试是在下午。
尚九熙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一道漫长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通道，身边没有光、没有热源、没有声音。而他也没有选择，只能靠着自己摸索着缓缓走下去。
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吗？
尚九熙不太确定这件事，模糊的记忆随着脚步的延申慢慢回笼，身上被那个从天而降的桌子砸伤的疼痛也逐渐明晰起来。但身上的痛还是远远比不过心里，那些被冷淡、欺骗和辜负的心情与此同时正一点点从他的心底苏醒，压得他越发透不过气来。
此时的他不敢确定自己之前经历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临死前作为安慰而给他精心编织的幻梦，如果是，那命运未免对他也太过不友好，让他在自以为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并开始憧憬未来的时候又狠狠地把这一切击碎，让他的爱与恨、妥协与不甘都统统被死亡的洪流所裹挟，流向他永远不会知晓目的地的远方。
眼前似乎出现了模糊的光源，吸引着他一步步靠近。在眼睛被极速袭来的白光晃花的一瞬间，尚九熙一度以为自己的生命将就此走到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身上的疼痛依旧未消，而且除此之外好像还多了些异样的酸软。空气中残留着几许暧昧的气息，让他恍然以为自己坠入了另一个梦境。
然而这不是梦。
侧过头的时候，他再一次近距离看见了令自己爱恨交织的脸。
何九华醒来时天只蒙蒙亮，但身边的人却已经不见，连躺过的地方都没有了热气。
这很不正常，按昨晚折腾的程度来看，尚九熙至少要10点之后才能清醒，怎么会这么早就起床，而且他能干什么去呢？
一丝警觉掠上他的心头，何九华急匆匆起身向外走去，却在路过客厅的时候又生生停住了脚步。
有人坐在沙发上，在茶几前正用笔记本电脑神情专注地查看着什么东西，听见他从房间里出来也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没有说话。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眼神的交错，却让何九华浑身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几滴冷汗瞬间从他的额角冒出，而浑身的血液又像是凝固住一样，结冰般的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这个人是尚九熙，但又不是尚九熙。是他曾经深爱的人，却又不是他的爱人。
“你......”他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你回来了？”
“是啊，”尚九熙再次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他的身上：“好久不见。”
确实够久的，久到即便何九华一开始仍抱有怀疑他会不会回来的心情，也在将近三年的时光消磨中逐渐丧失了警惕。
“你......”
“想问我这几年的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死？”尚九熙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嘲弄：“还是想问我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何九华想了想，还是艰难地迈动了脚步走向他：“九熙，我知道整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但是......”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尚九熙轻轻勾了勾嘴角，目光却飘向窗外的远方：“你曾经救过我的命，就算最后没能留住我，对于这一点我也一直心怀感激。更何况......你和他也并不是同一个人。”
何九华一愣，不太明白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算了，先不说这些。”尚九熙笑笑，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他：“有一个关于那部小说的问题，不知道我方不方便问你？”
何九华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部作品你没有写完，”尚九熙说，“但无论如何，当初你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要有一个类似于大纲一样的框架吧？对于里面人物的结局，你难道真的一点安排都没有？”
“难道你......”何九华突然恍然大悟：“你这些年是不是和他交换了？你去了故事里面？”
“很难想象吧？”尚九熙讽刺地笑笑：“一开始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觉得无论在什么地方至少可以活下来，所以只想好好活着。”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在三年中既给予他无条件的照顾和支持，又在自己最迷惑脆弱时候狠狠捅了一刀的人。那个人的脸和眼前的何九华毫无意外地发生重合，但他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并没有办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所以，”他继续问道，“按你的布局，张九泰最终会夺得皇位，刘筱亭也可以和他终成眷属。那么那个被废的皇帝尚九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还有你对自己又做了什么安排？”
何九华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回忆着自己当初的构思一边努力组织语言：“尚九熙没有死，我也不可能让他死......最后的结局应当是他和......一起归隐了。毕竟......在虚构的世界里至少让他们在一起，这也是我写这个故事的初衷。”
他希望尚九熙在故事的最后失去一切，这样就只剩下何九华可以依靠和陪伴。爱与不爱甚至都是次要的，他希望的是他们能够被一直捆绑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种想法带着些病态的偏执，或许也正是潜意识里察觉到了这种心态的不健康，所以何九华才没能坚持把这个故事写完。
只是时至今日，他已经说不清这个故事的存在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只知道这三年里陪着他的那个人是鲜活而真实的。
但眼前人的出现无疑是在提醒他，这些令他沉沦的幸福时光是以另一个无辜灵魂的生存自由为代价。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最终将归隐于何处？”尚九熙继续问：“是江南吗？”
何九华一愣：“你怎么知道？”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在那边过了三年的时间，难道……”
“没错，”尚九熙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推翻了你安排好的剧情，直接把皇位送给了张九泰……宫里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根本毫无兴趣，只想用他要的东西换来平安和自由，我也一直以为他会信守承诺。”
接着，尚九熙便把自己在故事中这三年来经历的一切都缓缓讲述了一遍，而且似乎不只是为了告诉何九华原委，更多的是倾诉，是想回顾一下自己的这段奇特经历，以及自己其实至今仍未完全从中解脱出来的爱与恨。
何九华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断下坠，坠入暗不见底的深渊，而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
“对不起……”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毕竟那个给尚九熙带来无限纠结和痛苦的世界是自己一手创造的。即使后来的衍生剧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大体走向却始终殊途同归。
“我说过你不必对我抱歉，”尚九熙的表情带着几许玩味：“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回来了，无需再去经历那些……你该担心的是另一个人，如果他真的和我进行了调换，那么面对那样险象环生的局面，又该怎样处理呢？”
这一句话击溃了何九华勉强支撑到现在的心理防线。他不敢也不愿去想那个三年里一直被自己宠着的毫无心机的小皇帝一旦突然回去会遭遇些什么。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如果那边的尚九熙真的出事，他也没有任何想要活下去的动力了。
尚九熙把他的崩溃悄然尽收眼底，没有吭声。
“尚九熙……”何九华抬起头，颤着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但是算我求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先让他回来一下？就一会儿就好！我还想……我还有话没跟他说。”
“真可惜，这次回不是我主导的，我也不知道究竟冥冥之中是怎样的力量把我带了回来。不过话虽如此，都三年了，你们该做的都做了，还差几句话吗？”尚九熙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无比残忍：“这个身体是我的，你们住的地方、眼前的生活也本来就都属于我，我凭什么不能收回自己的东西呢？”
“可是，可是熙熙在那边……”
“他也只是要遭遇自己本来就应该面对的一切而已。”尚九熙冷笑一声：“我好不容易有了回来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除非你杀了我，只是那样的话，我不敢保证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何九华闻言沉默了良久，突然伸手擦去了眼泪，看着尚九熙笑了起来：“你就真的那么恨他吗？”
尚九熙一愣：“你说谁？”
“何九华，”何九华看着他：“不是我，而是这三年里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个。”
尚九熙微微蹙眉，转移开目光的同时身体也略微朝后挪了挪：“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工具人角色罢了。”
“你连你自己都骗不了，”何九华笑笑，“我曾经爱了你四年，没人比我更明白你的本质是多么善良和温柔，你不会真的忍心看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遭遇不测——你不想回去，无非是因为那边有你不想见的人。”
尚九熙顿了一下，不屑地笑道：“一个用精心编织的谎言骗了我将近三年的人，我不想见他难道有错？”
“你不想见他不是因为恨，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怨恨。”何九华说，“是因为他背叛了你，而你偏偏在这时才刚刚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