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生辰宴上一别,月影与李嗣源足有数月不见。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是历经千难万险的她早已悟透的一句话。
守月默默地陪伴着她,她知道,他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这让在深宫之中的她,存了不止一点点寄望,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月影得知,自她离开听竹院后,下人也好,知音也罢,公子身边始终不再有从旁伺候之人。而月影的心动只是一瞬,更多的是心疼。她希望公子好,无论何时。
有些道理,她也是入宫以后才明白的。明白自己过去,确是太过任性了。公子对她从来都是宽容的,此刻她是如此感激。
十几年的时间,他们都长大了。他一直都是沉稳的,小小年纪就气度不凡。而她,仿佛只有在离开他以后,才真正长大。在他面前,在他身边,他好像不会给她长大的机会。
往后,他们都会各自有自己的归宿,尽管她的归宿可能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可她希望公子幸福,即便他的幸福不是因为她。
李存勖对月影的宠,是并不腻人的。旁人看来,很轻也很淡。仿佛在这偌大的宫中,连过一个生辰,都如此寒酸——天家不是没有威严,便是没有宠爱。
仿佛也只是新宠之时,皇上对她呵护备至那一月罢了。只有月影知道,是因了她喜静的缘故。那些往还于杯盏间的人情世故,她自始至终无法通达。
时至今日,从她入宫以来,李存勖从未在她这里过夜。除皇后刘氏和德妃伊氏外,皇上又新纳了两位贵人。皆是身份显赫的世家小姐,父兄在朝中或军中身居要职。
若是换做寻常女子,势必要费尽心机稳固那来之不易的圣宠,而她却是少有的例外。原因只有一个,她不爱李存勖。
爱一个人,是不能容许他眼里心里身边有其他人的。爱是自私,是占有。可若爱得至深,归根结底是为成全。她,是否要成全,或是已然成全她所爱之人了呢?
皇后最近倒是经常邀月影至她宫中,往来走动甚是频繁。月影深知,她试图与自己“交好”的原因——刘氏先借自己之手排除异己,将皇上年少时的结发之妻逼入冷宫。又知自己再也无法为皇上诞下后嗣,加之出身卑微,难晋高位,为人又清高自持,不屑争宠等等原因,她对自己的设防渐渐轻了。因为她,无法威胁到她的后位。
然而月影,却不能不防着刘氏。毕竟,她知道她是一个多么阴毒之人。这种阴毒,如同行走于江湖时需要随时随刻提防的暗箭。而她,还不曾练就轻松闪避无锋之箭的功力。
清宁宫。
刘氏依旧保有着凤仪的威严,这是她接见妃嫔之时惯有的姿态。众人皆知她出身如何,也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注重这些堂而皇之的东西。月影心知她为人,因此每每见她之时,都是妆容素简,略施粉黛,以示梳洗过,不失礼貌为宜。
“见过皇后娘娘。”月影欠身施礼,皇后自殿上凤座而下,金色的长袍迤逦于阶上,拖出一道蜿蜒的弧线。
“妹妹不必多礼。你入宫时间虽短,然出入我这清宁宫少说也有十几回了吧,也算是我这的常客。竟还如此见外。”
直到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眼前出现袖口繁复的花纹和戴在指上的纯金护甲,媚骨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月影方才抬起头来。
“多谢皇后娘娘抬爱,可这宫中的礼数是省不得的。臣妾愚笨,若是在娘娘这里略去了礼数,久而久之,将来逢上重要的场合,怕是要遗漏了。”月影浅笑回应着,心知刘氏嘴上如此客气,若是真失了礼数,她即便面上不显,心里也自是记上了。
刘氏笑着牵起月影的手,往内殿走去。修长的护甲不轻不重地划过月影苍白细嫩的手背。月影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刀锋剑刃的切肤之痛,她尚且忍受过,何况只是这小小的护甲。只是她一时竟未明白,皇后用意为何。
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刘氏突然捉起了月影的手。彼时,一溜鲜红的血已自手背流向腕间。“淑妃妹妹!真的对不住!这护甲我也是头一天戴,竟不知它如此锋利……”刘氏说着,忙不迭抽出袖间绢帕为月影擦拭。
“皇后娘娘言重了,不过一点小伤而已,要不了几天就会好的。”沉默了一下,月影又道:“娘娘这帕子,看起来倒是绝非凡品,眼下弄脏了。不如让臣妾拿回去洗好了,再送回来。”
未待月影触到绢帕之时,刘氏快她一步收回了手帕。“这有什么好清理的?左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帕子,既是脏了,直接丢掉便是。倒是妹妹的伤,可大意不得。快随我进屋里来敷药吧,我这里有上好的红伤药。”
刘氏会功夫,这一点月影是知道的,可她不知刘氏功力深浅。就方才那一下,刘氏的确不想让她触到自己的手帕,这点毋庸置疑。那手帕定是有什么古怪,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刘氏的武功。她的武功,若是放在鬼门之内,是否可达天杀之位?抑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她高估她了吗?还是,她刻意藏着呢……
李存勖身边有如此助力,将来必定会成为公子问鼎皇位的又一大隐患。可眼下没有机会,她也不可能轻易将她通过非武力的方式除掉,只能小心为上。
清凉的药膏在手背上弥漫开来,月影顿觉方才火辣的热意退却了不少。“皇后娘娘的药,果真是有奇效。”月影微笑着,还不忘说上这么一句。
“我这宫里,别的不敢说,珍贵药材倒是有几样稀罕的。上次韩贵人在西宫门墙角被野猫抓伤,也是多亏了这盒愈痕霜。若是妹妹不嫌弃这药是用过的,就送给妹妹了。权当姐姐为今日的不小心道个歉。”
刘氏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话里却是几重意思。那药霜质地清透,无色无味,涂上去也润泽了不少,看不出什么名堂。
只是,韩贵人是皇上新纳不久的人,也正在宠幸的头上。会是谁这么不小心,能让无主的畜生伤了她呢?她到底,也是刚被废了的淑妃韩氏的表亲。
月影来不及多想,只向刘氏道别。“皇后娘娘哪里的话?今日是月影叨扰了。还得了娘娘如此贵重的药,不知如何感谢才好。改日若是娘娘得了空,不如移驾揽月阁,月影亲自下厨,为娘娘弄上几道宫中不常见的小菜。”月影边说着,轻轻拧紧了愈痕霜的盒盖。
刘氏此时,正笑得开怀。“还是妹妹最懂我了,这宫里的山珍海味,吃久了也是腻得紧。早闻妹妹手艺好,揽月阁经常自己生火。妹妹不知道,皇上有一次在我这宫里,怕是刚刚尝过妹妹亲手做的菜,晚膳没用两口就命人撤了。揽月阁地处清幽,是这威严森冷的宫中,难得的一处温暖。前朝事务繁忙,后宫虽并不十分充盈,可事情一样也不少。再加上我那不争气的……”说到这里,刘氏停了停。“我也是分身乏术。如此看来,还是妹妹不争不抢,无欲无求,潇洒自在,怪不得皇上总爱去妹妹那里……”
刘氏的话今日异常多,不知为何如此开怀。能让她如此开心的,想必定是因为二皇子。她故意将提未提,话又收了回去,是否出于刻意,听者已经无从知晓。
皇长子为韩氏所出,早年夭折。那时的皇上还是晋王。刘氏所以能位居中宫之首,也是因了皇子的缘故。只是,这其中的玄机,多年过去,尚不曾浮于水面。它真的,会永远沉没么?
月影此刻只想尽快离开,不想多做逗留。她微笑回应着刘氏:“皇上每次去揽月阁,也都是正赶上用膳的时间。正如娘娘所言,长吃一处饭菜,久了也会腻烦再去。”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个道理似乎久居深宫的女人都不懂,她们只会互相为难,没什么人可去为难之时,便为难自己。
今日,刘氏为难于她,是对她的不信任。她不信,不信她这么快就失了宠。虽然,她极力在表面上让她相信。然而,这样的情形,不知要持续多久。
月影别了皇后,信步往揽月阁的方向行去。时已入初冬,天气寒凉。诚然,这点寒意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天气再寒,也寒不过人心。月影一路想着皇家千丝万缕的联系,利用,背叛……以及那些她有所耳闻的一切。
她到底要在此停留多久,无从得知。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身在帝王家。她能否有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如今看来,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已入宫两月有余,是否应该主动和公子取得联络呢?月影心里虽有此想法,却是不敢马上就做决定的。她自知生性冲动,怕破坏公子的计划。
或许,公子已经布好了局,也说不定。自己还是静静等待最佳的时机,莫因一时之不忍,坏了公子的事才好。
在这宫里,呆得越发久,她越怀疑自己来的目的。记不得来路,望不到归处,似乎就是她此刻最好的写照。她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漂浮于空中,不知将要向何处去。没有了牵绊,没有了控制,没有了束缚,让她整个人很是不习惯。
原来虽是在鬼门,可她还有组织,有自己为之效命之人,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可是眼下,她的意义何在?特别是,她来到宫中的意义何在?
只有她明白,当初的一句“愿意”,绝非是为了赌气。而是她看开了,想通了,决定放手成全。成全他难得一遇的感情,成全他的霸业。
她是个杀手,一生活在黑暗之中。眼下,只是朝着更见不得底的深渊坠去。如果可以,她愿永坠阎罗,换他所想要的一切。
他曾说过,正因为她以他为判断,才会丧失在危机时刻的灵敏。可如果,她不曾因为他这般一腔孤勇,她觉得自己更找不到存在的价值。
他已经,在另一个人的协助下,完成了两个心愿。而这一个最艰难的愿望,应该由她助他实现了吧?
功成不必在她,功成必定有她。
这,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