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五月初一。
那天是皇帝的生辰,时隔半个月之后,我在举办“万寿节”的太极宫外见到了他。
他穿着朝服向我走过来,半月未见,我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皇上万安。
我向他行礼,他的眼神却先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开口便问:这几日睡得可踏实?我派人送的药膳可有乖乖吃了?
——皇上,文武百官已经等候多时了。
于是他牵着我的手往太极宫最高的御座上走去,穿过长长的跪了许多人的队伍,耳边是满宫的人高声呼喊着“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那日是真的热闹啊,整场宴席,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穿着盛装的舞女和乐师一曲作罢,一曲又起。
在百官之中,我寻得了祖父和父亲的身影,我已然有半年没见过他们了。
突然想起数月前母亲进宫时,对我说的那些话,她叮嘱我让我务必有个孩子,能使后半生有所依靠,她对我说,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再奢望了,帝后本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忆及此我便心情烦闷,于是趁着皇帝没注意时偷喝了一杯果酒。
宴席结束后,我便起身回宫,没想到皇帝也跟了上来。
——阿柯,我送你回去。
大概席间他看我一言不发,着急起来了。
到了中宫殿门口,我转身挡住了要进去的皇帝,说:皇上还是赶快回去歇息吧。
——阿柯,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今天是初一,按例我要睡在中宫殿。
他把祖制都搬了出来,我自然不能再拦他。
进了寝宫,他仿佛生怕我改变主意,赶他出去,于是立即脱了朝服,坐在了床榻上,叹了口气,才对我说:阿柯,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他身为九五至尊,能这样忍气吞声的对我讲话已经难得。
刚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我的确很生气。我气他宁愿欺瞒、戏耍我,也不愿意和我讲出实情。但其实真正让我生气的是张笙嬅做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来,他竟然依旧选择偏袒张笙嬅。
可经过这半个月的思量,我已然没有怒气可发了。事实上张笙嬅接受的处罚已经足够,我不依不饶的缘由追根究底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皇帝,看看能否从他那里多换取一点偏爱。
思及此,我更觉得荒唐和无可奈何,从前我那么不屑的争宠和算计,如今我也做了。
——其实臣妾明白,张贵妃的父亲是镇北侯,是您的舅舅,您处罚她,总要顾及她家族的颜面。
皇帝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言语里里竟然带着孩子气,问:那你为何还不肯理我?
我看着窗外已经凋零的梅树,对他说:皇上,这些日子臣妾总能梦见潼羊关的那片梅林,醒来之后明白那是梦时才发觉潼羊关的那些日子已然回不去了。
说这些话时,我的鼻子酸涩得很,温软的液体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来。
皇帝走过来抱住我,那力度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去,可他又语气那么轻柔的哄着我,像哄着稀世珍宝一样。
——阿柯别哭,我知道你为了我,许多东西消失殆尽,我知道你很沮丧,我亦如此。
——阿柯乖,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独自一个人背负那么多。
——阿柯,相信我,即使黄土白骨,山河荒芜,我都不会再丢下你了。
那是他对我的承诺,句句我都记得。
不管后来如何,只是当时,一位年轻的帝王,竟然把江山社稷都抛诸脑后,愿意将后半生都许诺给我,现在想想,我已然满足了。
(十二)
我们算一对还年轻的帝王夫妻,似乎隔阂不需要太久就能消贻殆尽。
经历过舍利寺大火之后,皇帝比从前更重视起来,不仅免了淑妃的早晚请安,甚至还派人将中宫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以确保我不会再出什么闪失。
七八月的时候,天气闷热,我的性子也越来越容易烦躁,太医说这与我怀有身孕有关,于是满皇宫里对待我更是小心翼翼。
有时我贪睡,早晨起身后,看到案桌上摆了厚厚的一摞宫本记录册子,便愈加觉得烦闷。
——钗儿,宫里明明没有几个主子,怎的琐事如此多啊。
我头疼欲裂,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扶着肚子在宫殿里走来走去。
——娘娘,这宫里虽说主子少,但奴才们有上万个呢,他们各处的物资调度及人事升迁可不得让您知晓吗?
钗儿跟在我身后,也走来走去,边走边数着:还有皇家的庄子园子离宫、逢年过节要行的礼节和宴会、重臣的家眷亦或诰命夫人,这也得娘娘您……
——够了,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我连忙叫钗儿停下,瘫坐在小榻上,气急败坏地说:把我逼急了,我便逃到潼羊关躲着去。
——阿柯,不许胡闹。
皇帝下朝来,刚进门就听到了我说的话。
——又是谁惹着你了?昨日我不是替你罚过内务府的领事了吗?
——皇上万安。
我见皇帝进来,马上从小榻上站起来,端好架势跟他行礼。
他走到我面前,拉着我又回到小榻上,扶着我坐下来,他说从我恢复了以后,这性子越发的像从前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诚不欺我。
我知道他在取笑我,干脆不回答什么,只低着头,玩起手帕来。
——赏赐人的事你来做,处罚人的事我来做,前朝往代可没有再比你更清闲的皇后了。
——是,臣妾明白。
我知道让日理万机的皇帝帮忙处理后宫事务已经是逾矩。
——倘若你仍然觉得疲劳,这宫里不是还有一位闲人吗?
我大惊:皇上,淑妃可是您姨母家最小的表妹啊。
——那又如何,李太傅将她塞进宫里来,她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我却暗自思忖,皇帝为何总做这般落井下石的事?让东珠做了张笙嬅的替身,既没有赏赐金银珠宝也没有像张笙嬅一样晋升贵妃,现在还要人家十六岁的小姑娘做这些事,她哪里能愿意?
——不如还是臣妾自己处理吧?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阿柯不必为难自己,让淑妃做也算她为皇嗣尽心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几日后。
——皇后姐姐!瑶瑶来跟您理论一番!
我忍着笑意,让奴才请她进来,明知故问:什么事惹得你这么大火气
——皇帝哥哥为何要给我安排这样的苦差事?
我看她坐下来的样子,突然想起前几日我差人去给她送家书,那奴才回来后嚼舌根子,说他们发觉淑妃又胖了一圈。
我笑出声来,照皇帝教给我的说与她听。
——你皇帝哥哥跟我承诺过了,倘若你能学着做些事,他就把宫里从南边来的御膳房师傅赏给你。
——不就是厨子吗?我入宫前,母亲已经给我陪送好几位了。
淑妃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听说那师傅早年间在东夷待过几年,颇得东夷厨艺深传,那东夷菜肴你可吃过?
淑妃带着满脸的纠结,又像视死如归一般,纠结了许久,回答:我暂且试一试,但如果不行,那厨子可不给退了。
——你既聪慧机灵又心思玲珑,自然能做好的。
我看着淑妃,在心里叹道:
憨傻的兔子总逃不过捕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