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我始料未及的举动让子明兄妹俩认定了我有自戕的倾向。自那之后,子月更是与我形影不离,不允许我离开她视野之外半步。
漠国天地辽阔,夜里空中会有连绵的星光。我坐在露台上看着星,子月也坐在露台上看着我。珠帘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齐齐转过头去,是索隆,他刚刚来随便带进了些许冷气,散了屋内暖炕的闷。他扬了扬手,子月乖巧地应了起身离开。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生怕我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
男人脱下了墨绿色的外袍,随手放到了门旁的小木桌,上面还带着一些被他碰掉的嫩叶。他不语,坐在我身旁的位置。我打算为他添一盏茶,索隆见我笨拙地动着左臂,便谢绝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壶酒。
『我喝这个。』
他向我举杯,微微颔首,随即便将温酒饮了下去。索隆高昂起头,薄唇贴在陶瓷壶口,清澈的酒液滑入口中,些许还调皮地从嘴角处渗出。随着他喉结上下规律的滚动,一口一口地吞咽。
我本以为他会问我下午的事,而如今他只是坐在我的身侧饮着酒。他不言不语却让我无比的安心,就像在告诉我,他一直在。
『雅国人不是喜爱果酒吗?』索隆看了一眼我盏中的茶。
『你怎么饮茶。』
“我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
既然子明子月知晓我的身世,那必定索隆也是知道的。我并不打算隐瞒,即使国破家亡,我也始终是雅国的王女,是母亲的女儿。那一刻我把身份荣辱都抛之脑后,在这里,索隆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索隆站起身来,拍了拍坐得皱巴的裤子。他往炕内添了些炭火又将棉衣披在我身上,瞬间室内暖洋洋的,闷得我双颊泛红。他打开了窗户,冷气像孩子一般争先恐后地跑进室内,吹散了燥热感。
『入夜了,小心着凉。』
语罢后,我连忙拢了拢棉衣,又因为牵连到右肩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索隆侧目看着,眼里噙着笑意,又转回过去背对着我。适时,天下小雪,雪花又像糖霜轻飘飘地洒下,点缀在枝头。
『我曾经认识一个金瞳黑发的少年。』
我抬眸望着他,月的银白光亮在天边泻了下来,描绘他身形的轮廓。我抱着腿坐,安静地听着,索隆的嗓音低沉,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将我一点点陷进去。
『尤雅,他是你的兄长。』 我并不惊讶,这反而让索隆很惊讶。他走近我,凑到我的面前,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 『尤启。』
我乖巧得像个听故事的孩子。索隆认识尤启我是知道的。回想当初我伏在哥哥身旁,听他评价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便知道这是一位多么值得尊敬的对手。时光荏苒,还是这样静谧的夜,哥哥走了,也换了个人给我讲故事。
其实说来也好奇,尤启和索隆究竟是怎样的相互欣赏,才能这样同我讲述彼此。窗沿处挂着的风铃一直在响,上面雕刻着好看的花纹,泛着银光。
“我也常在哥哥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我抬起手,经索隆的颊侧落到他的肩膀上,只为了拾起那片顽皮的树叶。许是雪夜太冷了些,它贪图温暖才落到这男人的肩上。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透过衣衫,我的指尖依然能感受到索隆的体温。那点点的热渗透进指尖单薄的肌肤,沿着每一根神经传到四肢百骸。
出于武将的本能,索隆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掌心传来炽热的温度烫得我想缩手。他的目光清冷且犀利,盯着惊慌失措的我,一瞬间又归为平静。我自觉失礼地连连后退,不敢再对上他如渊的眼眸,我怕,我会坠进去。
“叶子,是叶子。” 我举起那片“始作俑者”在他面前扬了扬,再故作镇定地想饮一口茶。
『那是我的杯子。』
“啊啊!抱歉。”
我才发现,我的茶早已饮尽,我手里捏着的是索隆用来盛酒的瓷盏。
『尤启总和我说,他有个妹妹。』索隆拿起他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茶盏,上面还沾有干涸的茶渍。
『那时,我就很想见一见,这位雅国的公主。』
烛光忽明忽暗,小火苗被晚风吹得一下下脆弱地跃动。蜡油滴在烛台上,干冷的风中和了它都炙热。索隆的灰眸里映着暖黄色的平静温和。
“哥哥是怎么说我的。”
茶刚沏好,冒着袅袅热气,我朝它吹了吹气,再一饮而尽。我终究是雅国人,烹茶的手艺远不及母亲或者子月,这茶口感生涩。我眼前蒙上一片水汽,鼻子也酸酸的,咽喉处仿佛有什么滞在那儿,我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说。他的妹妹是雅国最好女子。勇敢刚毅,冰雪聪明。她很骄傲眼里容不得沙子,也很善良会给流浪的猫儿投喂…』
那一瞬我仿佛回到了以前,我有哥哥有父母有国人。回忆是好的,它帮助人们将过去的欢愉都凝集在脑海的深处,它是一块永远不会过期的糖果。但是它偶尔也会是砒霜,我已经失去了,回忆帮我记起曾经美好的拥有,相衬之下又显的现实是如此的不堪。
正如哥哥所说,我是骄傲的,我绝对不能哭不能让卑鄙的小人看我笑话。每当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正视过去、接受现实的时候,我又偏偏记起来了。触发我心里的悲伤情感只是缺乏一个契机,这一次是索隆的这番话,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我的坚强看似牢不可破,实则脆而不坚。
我将头昂起,眼睛睁得很大让泪水有多一点容身的空间。头顶灯盏的烛火翕动着,晃得我眼睛疼。索隆也静了下来,他倾着身子往我这边靠近,用指腹拭去我眸里溢出的泪水,小桌笼罩在了他身下的阴影里。索隆一如既往地抿着唇,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灰色的眼睛像潭一般的平静,像海一般的深沉,黎明和黄昏,光明和阴影,都在这里。
“索隆,你知道吗。” 我深吸了口气,逼迫自己尽量地恢复过来,避免显得过分狼狈。
“我一直,缺一个哭的理由。”
我太想哭了。
我想脆弱地死去,但是不可以,我的身上寄付无数受难的雅国人生的希望。即使是过去数月的现在,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我还能听见母亲最后那句嘶声力竭的话——“活着!”。
我想肆虐地哭泣,但是不可以,炎国人会耻笑我的懦弱,他们最喜欢看见猎物走投无路,在崩溃的边缘自暴自弃地哭喊最终堕入无尽的深渊。于是,我神志不清地选择伤害自己的身体,希望皮肉之痛可以让我暂时忘却精神上的苦楚。
然而,这愚蠢的方法并不管用。
『尤启说他的妹妹有一个毛病。她很倔强,哭的时候不喜欢被看见。』
索隆伸出手将我揽入怀里,刹那间我的世界归于黑暗,那是一片让人安心的黑暗。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一呼一吸都是清酒的醇香。他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胸腔一起一伏,我阖上了眼,感受这些日子来第一夜的安宁。
或许,我可以再变本加厉一些搂住他的腰。因为今夜,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索隆是这个孩子如今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还好,他没有拒绝这个孩子。
“如今见到了雅国的公主,她有没有让你失望。” 我闷声道。
『我相信,她不会让我失望的。』
已过夜半。天会亮的,即使没有太阳,天也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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