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只是她不说，也就没人在意，会哭闹的小孩才有糖吃。她现在是成年人了，她不能哭，也没有糖。他们没给季柏恩留灯，黑漆漆的一片，季柏恩一个没注意摔倒了。膝盖传来钻心的疼，定是破了皮，季柏恩摸黑上楼，她不能开灯，黑色是她的保护色。

季柏恩在阳台抽烟，房间里快塞不下了，她的画。这两年，她画了很多画，全都是背影。她只是努力地把记忆从自己脑海里抹去，却独独抹消不掉那个背影。季柏恩吐着烟圈，只感身心疲乏，困倦的很。

她想把自己从中剥离，却不得不面对和认清自己仍需赖在这个环境生存的现实。她再怎么伸枝展叶，根系终归是在这里的，她也不能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然后存活。植物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尚都会死，更何况她。

她在这儿汲取着腐败的养分，一点一点，到底是长出来了。

没有人能摆脱最原始的生存地，就算再怎么有出息，你的根本就在这里，本就是这样一块腐臭霉烂的土地。人不得不面对现实，总活在虚妄的幻想里是不可靠的，根本活不长的。季柏恩闭眼，明天把这些画全烧了吧。

两年来的眷恋，一把火就烧的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季柏恩的眼中火光跳动，灰烬随风到处远去，有些揪在她的发梢或是发间。她好像记起那个人的名字了，温亦行。算了，他已经跟着这堆纸被烧成了灰。

季柏恩头也不回地走了，什么也没留。走出这片荒芜之地只需要短短的几十步，她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听见后面灼烧的声音，头也没敢回。她生怕自己一个回头，全都前功尽弃，她会试着爱上贡岢，彻底忘记温亦行。

她要有新的生活，要过上更好的，没有温亦行的生活。要想彻底遗忘，就要先从抹杀开始。季柏恩回了家，把所有绘画用的工具包括白纸全都收起来扔掉。垃圾池焚化时，有一股浓黑的烟，散着垃圾和塑料的臭味。季柏恩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多年的工具被火舌吞噬。

劈啪作响。

“这样真的好吗？要不我重新给你买一套吧。”贡岢在一旁看着她。“不了，就这样吧。”季柏恩摇摇头，“回家。”她紧紧地抱着贡岢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谁也没有说话，回家的路上一片寂静，季柏恩睡着了，梦里一场大火，烧光了全部，烧光了她和贡岢。

季柏恩从噩梦中惊醒，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她抬眼想找寻贡岢，却发现这是在自己家中。贡岢已经走了，季柏恩虚脱地靠在墙上，她真的怕那一天的到来，梦里的太过恐怖。季柏恩给自己洗了一把脸，正巧看见她的父母正在楼下，他们抬起头，把她叫下楼。

“季柏恩，你怎么混我不管你，但是你别在弟弟面前犯浑！”季父严厉地敲着桌子，“你看看你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染头纹身的地痞流氓？”季柏恩累得很，不想跟他吵，只闭目养神。“就是，那小流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让他带坏了小宇。”

“说够没？”季柏恩抬眼，她实在是不舒坦，张口闭口流氓，季柏宇。“怎么？你还想反了你！”季父拔高声线，季柏恩冷笑，“你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清楚，还不知道和那个女的滚过没呢。” “你！”

季柏恩的脸火辣辣的，她笑的更开心了，看着恼羞成怒的男人和气急败坏的女人，她上楼了。她可没那闲致欣赏人渣互掐，季柏恩自己点了根烟，看见探头探脑的季柏宇。“不想被打就滚进去把门关上。”季柏宇被吓得急忙关上门，季柏恩的眼隐匿在烟雾里。

就凭这胆小如鼠的男人，还指望他能怎么样？替季家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季柏恩熄了烟，嘴角有丝丝温热流出。她的脸疼得厉害，抽烟是抽不下了，太疼。季柏恩转而把手伸向平日里放着画板的地方，本想画画，才想起自己已经把画画的所有工具都扔了。

索性睡一觉，季柏恩躺在床上，右脸肿的厉害，她的右眼都感受到了压迫。下手可真狠，可一想到明天两个人都半斤八两，她又笑了。季柏宇十六岁了，还是那么懦弱，还是那么傻逼。她本身对季柏宇其实是又爱又恨的，她恨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爱，恨他胆小怯懦。

季柏宇的胆小怯懦害了她，把她变成这个样子。她恨他，他是个胆小鬼。

“季柏恩，你这脸上的伤是谁打的？” “别碰，疼。”贡岢迅速收回手，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她高肿的脸颊上。季柏恩叹了口气，“还能是谁，我那人渣父亲。” “季柏恩，他可是你亲爸，怎么会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季柏恩仰起头，发丝如瀑，倾泻了一地，尽管她肿着脸，却还是那样美。“我不知道，但是很多事我们都没法知道其中的因果关系，不是吗？”她笑的好看，嘴角仍噙着血。“季柏恩。”贡岢喃喃道，把她拉入怀中，“季柏恩，以后我保护你。”

季柏恩将下巴轻抵在贡岢的肩上，她下巴很尖，硌得人生疼。“季柏恩，以后有我。”贡岢抚着她的发丝，轻轻地，温柔地不像话。季柏恩的心很难捂化，但他愿意捂着，哪怕冰的硌人胸膛，硬的比金刚石还硬，他都愿意把她捧在心尖尖上。

季柏恩回到家，两人浑身都是伤，谁也没比谁强到哪里去。他们伤痕累累地瘫在沙发上，明明彼此都恨得牙痒，却为了给胆小鬼一个所谓的“家”，硬凑在一块。

“姐，你回来了？”季柏宇从门缝里钻出头，眨巴着眼看她。“干什么。”季柏恩语气不算很好，家里的这些着实叫她疲倦。“姐，你饿不饿，他们打了一晚上，早上也没停下来。”季柏宇将门缝拉开了点，“我看你一早出去了，想着你应该没吃饭，我给你买了面包。”

这是季柏恩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她的弟弟，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她以为他很矮，很小，但是他却早已经蹿了个儿，竟长得比她还高。他脸上干干净净，眼里也是干干净净的，他就像一张白纸，哪怕被生活揉搓的皱皱巴巴，却仍旧干干净净。

“为什么给我买面包？”季柏恩垂着眼，看着他手里的面包。少年的指尖忽的攥紧，却没敢用力，“因为，爸妈不做饭也不管你吃没吃东西。” “你在可怜我？” “没...没有。”

季柏恩接过了面包，“谢谢。”季柏宇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很阳光。这个发霉腐坏的墓地，第一次照进一束薄薄的淡金色的暖光。季柏恩回了房间，转手就把面包扔进垃圾桶。

她厌恶光明的一切，她喜欢在黑暗里自编自演，没人看见她拙劣的演技出演可笑的哑巴。面包不是她喜欢的口味，季柏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变暗，逐渐整间屋子都黑的空空荡荡。

季柏恩捡起垃圾桶里的面包，小口吃着。这不是她最常吃的口味，季柏恩有个怪毛病，一旦习惯吃了什么就不会再去尝试新的口味。怕会失望怕会不对口，感情也是，生活也是。说到底她才是那个胆小鬼，什么都不敢尝试的胆小鬼。

季柏恩大口大口地吃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着。在这个家从未感受到温暖，就像是第一次尝试从这腐烂的泥土里找寻一颗种子，结果意外收获到一颗小苗的惊喜。她独自站久了，站的太高了，不愿意低头看这浑浊的泥塘。

所以她错过了季柏宇的生长，她是恐高的人，季柏宇就努力成长，在不汲取她的养分的情况下悄悄长大。季柏恩吃完面包，却止不住哽咽，她的泪水像是大海逆流，从四面八方的河道里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