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树林了无人烟,凄清寂静。
那个小生名叫崔临,平日里有些唯唯诺诺,却喜较真儿,一生里最勇敢的事莫过于偷偷爱上了村里卖糖葫芦的大婶的女儿,还有了个孩子。
那天从村里出来,因为那大婶北上去了,她女儿便与崔临携着一个十岁的大儿子和一个刚满月的小儿子向着北方去了。
“怕不怕?”崔临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们小憩在树林里,他的妻子明明自己都怕的身体发抖,却仍然笑着看他。
“有你在,我就没什么好怕的嘛!”
“那是哪个人儿见到老鼠都吓一跳的啊?一个大男人,羞不羞啊?”
“我……我、我……”他自觉羞愧,便翻了个身过去。
“但是遇到日本人我才不会那么窝囊……”
崔临笑笑,睡了下来,迷糊间反手抱住了妻子和孩子,将整张脸都埋入妻子的颈窝,将他们之间的一切揉碎了,搅在心里千回百转。那一瞬间,他似乎抱住了整个世界。
但是事实总是不如人意。他们半路遇到了日本人的军队,崔临在逃窜中与妻子离散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待他寻找得筋疲力尽之时,他见到不远处有火光与人影在跳跃。
有人在狂笑,有人在惨叫,男男女女的声音不绝于耳,偶尔还有孩子的啼哭。
他的心被揪得紧,过去就见一个人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正滚着的油锅里,一瞬间“香气四溢”,他想在侧走近一些,却失足滑进了草坑里,随即昏了过去。
待他爬上来已经是天明,人影和声音已经远了,只留下一片狼藉,可这狼藉之中,是他妻儿残破的尸体——
他的大儿子被一根长尖刺戳穿了胸口,像一面旗帜一样挂在木桩上,被连捅了上百刀的残破身体在晨风中飘飘摇摇,血块把他包成了一颗硬茧,十分的触目惊心。
他的妻子年轻又漂亮,时常对着他笑。可是现在,她的脸上满是干涸了的泪痕和血迹,以及停滞了的绝望。身上的一丝不挂让崔临完完整整地看到了妻子身体上一道道可怖的刀痕,有一条最粗的从锁骨一直划到肚脐。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他的妻子遭受了什么。
一共十几个凶猛残忍的野兽啊……
她的下方插着一跟铁棍,血流成河之中混着已经干了的乳白,染红了身下的灰烬。她的手似乎一直对着那一晚摆放油锅的地方伸着,十指指甲已经抓得血肉模糊,有几个脱落下来的零零散散被弃在血里。
身下还护着一个麻袋,袋里只是一堆灰烬。
他听说日本人会把小孩子装进麻袋,丢到油锅里……
灰烬,油锅,那晚的惨叫与啼哭,还有那个他妻子拼命护着的袋子……
原来人在遭受重击时,第一反应并不是痛苦,而是茫然。
他的辛酸、他的难忍、他的疯狂以及疼痛……所有情绪都汇在一点上,倏尔炸了开来——
为什么要怎么对我?为什么要怎么对我!为什么要怎么对我!为什么要怎么对我!为什么要怎么对我!!!
为什么要怎么对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用最惨烈的声音嚎啕,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回来似的。他将妻儿每个人的名字都用嘶哑的声带揉碎了,妄图让他们在自己的眼里在留存久一下。他痛得发疯,就好像是把这一生所有的痛都在心里炸开,往后再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了。
他就像曾经孑然一身的那样,在怀中失去了他的全世界。
从此既无来路,也无归途。
待他浑浑噩噩地埋葬了妻儿,他曾经心里的什么东西全随着他们一同埋进了土里。他忽然有了勇气了,他崔临不要再做个懦夫,一个连家都保护不了的孬种:
所以他回到了安远县。
他用从未有过的勇气向他们嘶吼,吼出了千千万万水深火热中的中国人民的心声,想要用怒火把他们焚烧殆尽的心声。
可他也以为不会有人来救他了,却在这时见到了裴晏之。
这个前不久自己顶撞过的人。“裴爷……谢谢、谢谢你……我……”
话音未落,崔临便被一个日本兵拽了起来,绑到了木架台上。
“这就是下场!”日本军官手起刀落入,将刀向崔临的关节处抽插,血花飞溅。这叫凌迟,让人被一刀刀刮掉皮肉只剩骨头,且还要不一刀致死,要插上几十刀慢慢折磨的一种酷刑。
对于崔临来说,每一寸血肉被刀刃搅动的声音,每一根骨头被擦过的感觉,都让他痛不欲生,却又求死不得。让人几欲癫狂。
裴晏之被青年拉了回来,就那么无力地看着曾经的同门被凌迟,他看到崔临一双眼睛睁到极致,伴着一刀刀的无间隙的刺入,他锁在喉咙里的声息终于封不住了,长声惨叫起来。
那惨叫实在太凄厉可怖,听得村民们都胆颤不已,有人闭上眼别过脸来,却被日军捅了回来。
迷离之间,崔临似乎看到妻子和孩子们正站在一座桥上,微笑着冲他招手,他被绑着的手拼了命地向前伸——
马上就能抓到了、马上就能与他们团聚了、马上,马上……
大概黄泉之中人的耳语过于熟悉、温暖,渐渐的,崔临便笑着睡了过去。
血线蔓延,就在即将汇聚成一结的时候,错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