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舒伟躺在热炕上,听着一声声的巨响,那是山被炸开的声音,他不敢想象那是怎么样的情形,每当他想想两百多米高的山坡被炸开时的情形,树苗被车轮压到土地里,被折断了,然后一块又一块黑色的煤球出现在大家眼前,一个又一个人下了矿洞,不久,背着一筐又一筐的每块跑了出来,还有老板看着煤炭的眼神,眼睛里竟是贪欲,村民的高喊中更是一种无知。
舒伟爬了起来,穿上衣服,穿着拖鞋出了门,坐在院子的棺材群中央,夜晚黑漆漆的,抬头一看,今夜竟然没有了星星,连从来没迟到过的月亮都不见了,可能是面对不了每晚陪伴着他们的大山被炸毁的情景吧。舒伟出门在村子里溜达,溜达来溜达去,溜达到了村招待所,小专家耀武扬威的站在那里,村干部坐在那听他说话。舒伟再溜达,几乎半个村都亮着灯,能听见后生在喝酒喧闹,也能听见狗叫声。舒伟又去后山转了转,没走一步,爆炸声就响一声,然后就是轰隆的坍塌声,舒伟一阵心痛。
舒伟走到了距离后山两百米的土坡蹲了下去,看着没了一半的山,那个如同猴子一样的巨石没了,那个仅有的一片松树林也没了,因为那个位置已经成了伙房,舒伟坐在那里,过了半个小时,爆炸声才彻底消失,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工人们在狂欢,在喝酒庆祝。
六点左右,工人们又开工了,没炸山,而是挖山,尘沙满天飞,迷住了他的眼,有些疼,有些呛,沙土里还参杂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道,一车有一车的黄土被拉走了,舒伟跟了过去,顺着车印,走啊走,大约两个小时,到达了目的地,舒伟骂了一声娘,这里是天然水库,难道他们把土都倒进了这里?舒伟捏紧了拳头,想要跟他们理论,可是,只在一念之间,舒伟放弃了,有什么用了?无济于事罢了,他们不会听他的的,他们只在乎钱。
舒伟绕着后山走了一圈,后山缩小了不少,确实有几块煤,舒伟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回到了家里,失踪了一晚上,家人都急疯了,舒丽在村里找了半天,李华在家等着,舒强和舒胜去后山的路上,与舒伟岔开了,没碰上。一回家,就一头走进屋里,谁也不开门,李华忍不住了,开始扶着不知道应该叫啥的棺材哭:哎呀杀千刀的,老天为啥这么折腾咱舒家啊!老了老了不让好,回家种树差点死了,现在老家的坟地都被人铲平了,老天不公啊!
李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就有几声狗叫回应她罢了,李华瘫坐在地上,依靠在一具棺材旁,闷不做声的流起了眼泪。
两天后,三太爷舒德盛来了,他已经百岁的高龄了,走路都要拄着拐,腰弯弯的像镰刀一样,胡子白的发亮,长的离谱,还带着一些年轻后生,都是自己的孙子辈的小伙子,小伙子很会献殷勤,一会儿给舒伟倒茶一会儿盘算着棺材怎么装上车,舒伟和舒德盛进了屋子,分别处理好一家人员的流动就锁上了门,舒伟给舒德盛倒了杯酒恭敬的叫了一声:三爷!舒德盛点点头,“嗯”了一声,咳了咳:“有茶吗?”舒伟又拿了一包碧螺春,泡上热水摆在座桌子上,舒德盛说道:老了,喝不了酒了,茶这个东西是个好东西,好处大大的,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舒伟不知是后悔还是愤恨,又或者是对世间的一种无奈,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舒德盛很认真的听着,中途没有插一句话,等舒伟说完后说道:你爸年轻时候总跟你说什么环境保护的事情,我呢也挺着,也不反对,我也提倡这件事,当年你跟他说种一万颗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是大力支持你们,可你们知道困难是什么吗?现在你们往后的这一辈人已经没有什么保护环境的概念了,你种一颗他们砍十颗,现在的河道都是他们扔的垃圾,跟我那年代相比差远了,现在的人只知道钱权财力,只知道吃喝玩乐发家致富,挣得钱都是不择手段的,你大半年的时光放在了后山,可他们为了两块煤就炸了整座山,虽然他们有挖煤资格证,可那证怎么来的,你这当过局长的也清楚吧!
舒伟点头,舒德盛说的他都认,有道理,难道现在只能认命了吗?问道:三爷!青山真的可以常在吗?绿水真的可以长流吗?我想要光秃秃的山岭长出树,我想要满是垃圾的河道流出水,很难吗?
舒德盛喝完茶,站了起来,说道:说难不难,说容易却很难,你想要大山长树,这在其他人眼里是利益,你想保护住后山,这在一些人眼里,你是他们的绊脚石,你和他们的利益违背了。
舒伟面无表情的看着茶杯,说道:三爷,你人老了,脑子倒灵活的很,这些话,都赶上我们这些年轻人了。
舒德盛笑了笑,开了门说道:这是真理。好了孩子,我们要走了,我们进村的时候发现村里人不太待见我们,果然像舒胜说的那样,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长白山?那里都是山都是树,水也是非常清凉的,简直是人间天堂!
舒伟摇了摇头:不,我不走,我要改变这里,我爹就带着遗憾走了,把希望托付给了我,现在,我要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后山不能种了,我去前山,我去土地庙,我去六道河子,我去南山,一颗又一颗,直到我死。
“是吗?真是坚定啊!种树的钱哪里来?”
“我退休金八千多,够了,树种子不贵,铁锹镐头不贵耐用。”
“那你的子女呢?你的老伴呢?他们在担心你,你的老伴希望在老年时光中陪伴着你,你要珍惜当下的生活,有些事不是一两个人一个决定就能改变的,回城里吧,小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要面对一切自己曾经不愿面对的事物,养你的老去吧,趁着子女们老伴都在,不像我,儿子都死了,闺女生死不明,老伴也死三了,想要陪伴都不能了,怎么样?”
“……!我要改变这里,用自己这一身骨头棒子。”
舒德舒德盛笑了笑:真是你爹的好儿子啊!好了,犟不过你,那你就待在这吧,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我那里环境不错。
舒德盛出门了,安排后生们修护破败的棺木,然后抬上车,用木板当做隔层,一辆大货车就装下了所有的棺材,众人在这里吃了午饭,后生们讨论着工作和婚姻问题,舒德盛也不想在村里溜达,实在觉得无趣,睡了个觉就组织人员撤退,临走的时候说道:小伟啊,要不要一起去待几天,起码把你爸的棺材重葬下去啊!舒伟想了想,同意了,在舒丽的搀扶下上了轿车,跟舒德盛坐在一排,舒丽想陪同舒伟一起,舒伟也同意了,临走时,李华握着舒丽的手说道:丽啊,你爸糊涂了,你可得费心啊!舒丽甩开李华的手说道:我知道,不用你管,管好家里吧你。
车队花费了两天三夜的时间到达了舒德盛在长白山的住所,这里只有一个姓——舒,因为这是舒家人主要生活的地方,不是村子,可以理解成一个独特的部落。众人没有休息,一群后生从“村子”里跑了出来,将车上的棺材抬了下来,成排的往林子里走,这里是他们的墓地,舒德盛说道:咱得讲究规模是吧,这些位置都是特定的,来后生们,不要弄错了,二狗子,告诉你家那婆媳,做一大锅饭,晚上开饭。
墓葬活动整整进行了一天,仪式、添坟、烧纸、吹唢呐一系列的活动都结束后,也就下午四点了,舒德盛让舒伟住几天,静静心,舒伟同意了,但还是一种魂不守舍的样子,往新坟边一躺又是一小时,舒丽就站在一边,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满眼的心疼,舒德盛让他回屋,舒伟摇头,一轮口水战后,舒德盛发现舒伟油盐不进,魂丢了,一生气说道:你给我回屋,我好歹也是你爷爷,你爸爸都得听我的,你还不听我的?你爱你爹还牛?瞅你这操性样!舒丽还在这站着呢,你不起来她就一直站着,女娃子身子骨本来就弱,站了这么久不让人家歇歇,你好歹是当爹的,真他娘的操蛋。
舒伟看向站着早就累了的舒丽,站了起来,躺着时间长了,有些麻了,好半天才缓过来,舒德盛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拉着舒丽说道:来,回家,你好歹也是一大群后生的长辈,让人看了笑不笑话,该吃吃该喝喝。舒伟终于有了笑意,他是强笑,听从长辈的指示,该吃吃该喝喝,被拉到了炕上接受后生们的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