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伟将李华他们送走了,李华脾气上来了,在村里从东头老胡家骂到村西头老杨家,半个村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李华也有些年头没回来了,即使回来也不露脸,有些老辈人都认不出来这是四十年前老舒家花了两百斤大米和一只肥猪娶进门的媳妇,还以为是哪家的疯婆子,直到看见舒伟也跟着骂了过来,才想起来李华是谁,都纷纷站出来阻拦。
舒伟在村里生活这么长时间了,老辈人也知道他在干什么了,有人劝说李华,有人劝说舒伟并责备他,你一言我一语的,整个村都闹腾起来了,村里妇女抓了把瓜子站在电线杆下看热闹,时不时说上几句风凉话,小孩也站在小卖铺门口,吃着雪糕看着眼前的事,他们看不懂啊,这群大人干什么呢?又不是吃席,还是讨论吃哪家的席?
两个老人骂够了,那群老头子劝架也劝累了,年岁都不小了,站在一旁看着这俩人,自从去了城里就没回来过几次,一回来就吵架,舒伟的副局长没做够,还要种树,和他爹的那个约定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老爹死了十好几年,即使种了一万颗还是十万颗也好他能看见吗?舒伟一口一个为了家乡,为了环境,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珍惜了,他们只在乎钱了,还在乎什么环境?
李华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放下一句豪言壮语,累死了老死了与她无关,大不了丢把人,明天就去民政局离婚,舒伟开始不说话了,他知道轻重,离婚这两个字真说不上,但他真的太想修护这一方山林了,那是他曾经的童年,父亲的遗憾。
舒伟坐在门口的青石上,点了一根旱烟卷,他不抽烟,也不会抽烟,刚抽一口,就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咳了半天,几个老人走了过来,坐在一边,看了半天,天已经变了,摸过一缕红霞,燕子也归巢了,老人们才说道:舒伟啊,你这么做值得吗?
舒伟将烟卷扔了,看着天边的云,好久好久,没说一句话,两个老头见舒伟“傻了”,叹了口气就要走,可刚起身,就听见舒伟说道:值得还是不值得,都不是一天两天一朝一夕说的算的,对家人可能不值得,可对整座大山就值得了。
舒伟也不顾这两个儿时玩伴对自己的眼神了,弯着腰勾着背回了院子,半个月了,他每天背着种子铁锹满山跑,站的也不直了,开始有些驼背了,被压的,也黑了,以前做办公室,哪怕出门实务也不会太接触太阳,现在可好,每天都要与太阳拥抱,日出而至日落而归,皮肤也糙了许多,看着让人心疼了。
舒丽想陪舒伟几天,可舒伟心疼这个闺女,身体本来就弱,也没有过远路,小脚一双,走十几里的路去坟地种树不是折腾吗?舒伟说了几句好话,舒丽才离去,离开的同时,去狗市买了一条品种正宗的中华田园犬给了舒伟,想让狗陪着自己的老父亲,可刚买完就后悔了,老爸不喜欢狗,小区里的狗到处拉屎,舒伟都快烦死了,而自己却给老爸买了一条狗陪着,这不是存心气他吗?刚要收回去,可舒伟已经把狗的名字起好了,叫馒头,好家伙,爸爸喜欢吃馒头,也不能这么个喜欢法,但看爸爸将馒头抱在怀里一阵喜欢的样子,舒丽也就松了一口气,喜欢就好,人老了,性子也老了,以前讨厌的现在喜欢了,也挺好。
从此,舒伟就带着馒头一起跑后山,馒头刚满月,走不了太多路程,舒伟就把馒头抱在怀里,一步一步,馒头再用舌头舔他的下巴,有一种怪味,但舒伟并没有嫌弃。
等到了坟地,舒伟将小狗放下,自己背起铁锹拿了一包种子就开始工作了,一上午,跟以前一样,刨土种子浇水,刨几个歇一会儿,坐在树下看着不知何时发芽长树的黄土地,偶尔会看见几个垃圾,便起身骂骂咧咧的捡了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舒伟也不是以前的习惯了,给小狗带两根肉肠,狗粮,牛奶,自己吃着白面馒头萝卜咸菜和凉土豆,看着小狗洁白的身体,笑着。有时候,会拿起酒杯比了比小狗:来,咱爷俩喝一个。
小狗自然听不懂话,叫了两下,继续吃红肠肉块,吃饱后就到处乱跳,舒伟躺在坟包上,自言自语曾经的事,是在跟父亲的亡魂说话。
时光冉冉,如白驹过隙,曾经的秃山经过时间的洗礼也有了一些绿色,那已经是半年后了,整个后山,老舒家的坟地,后山二十几亩的荒地,以及大片大片的黄土高坡,都已经有了欣欣然的绿色。
那些绿色,有树苗,也有花草,都是舒伟一双老腿一双茧子越来越重的老手创造的,树苗长的不大,但也算活了,已经有了他腰的高度,草也扩散开来,也长了一些小花,看着一大片的“树林”,舒伟觉得这里是那么的美,是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的美,以前的光秃秃,如今的绿油油,是鲜明的对比,以前的太阳升起来时,迎接它的只有孤零零的自己,现在太阳升起来,迎接它的不仅仅是风年残烛的他了,还有自己的“子子孙孙”,也就是那几十亩即将成长的树木。
舒伟老了,仅仅半年,他就不再是以前那种朱颜鹤发风姿潇洒的模样了,他腰弯了,脸上也多了皱纹,双手也长满了茧子,脚后跟也裂开了,但他依旧不以为然,我行我素,每天的工作无非就是那些,种花种树,回家后教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给他们传达一定的环境保护理念。
舒胜又好笑又心酸,好笑的是现在舒伟满脑子都是种花种树环境保护,心酸的是舒伟满脑子都是种花种树环境保护,每当舒伟顶着白帜灯泡坐在热炕头上给自己的儿子传授环境保护概括时,自己就在旁边看着,双眼满是泪水,曾经的父亲不在了,曾经他是那么的英姿焕发,现在……,却像一名传授晚辈学识的老先生。
舒伟躺在父亲的坟包上,这半年来他腰也受了凉,有了微风湿病,所以在坟地旁边,搭了一个小窝棚,也暖和,还摆了一个锅台,干活累了的话就再里面休息一会儿,如果晚上实在累的走不动了就住一晚,当一个守陵人,守着老舒家大大小小的长辈亡魂。
舒胜有时候会帮助舒伟种树刨土做饭,三天两头往后山跑,久而久之,砖厂的领导也对他有了一丝意见,孝顺老爹关心老爹领导们不管,也不想了解,可是他三天两头离职实在耽误了砖厂的发展,虽然没少赚一分钱,舒胜当天的工钱也没要,可是领导们就是希望多一个人多赚一分钱,不就,将他辞退了,没几天,找了一个干活麻利但工钱没要多少的年轻人干活。
舒胜跟着老爸东奔西跑了好几天,倒也顺利,自己年轻体力壮,但不知为何走不过年纪尚大的老爹,也觉得自愧不如。爷俩种树的时间也充足了不少,原本顺利的时光突然被一场意外打破了,爷俩出事了。
这场事故不大不小,而且时间偏偏卡在中秋上,正好是全家团圆的日子。
那一日跟往常一样,舒胜跟在舒伟的屁股后面去后山种树,一路上依旧是一大堆的闲话,有时候老爸还会搭理他几句,跟他辩论辩论。由于后山的大部分面积都已经种上了树,所以他们把目标放在了山后阴面的位置,刚一到阴面,舒伟就感觉一阵心疼,自己没有心脏病心梗,以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突然疼了这么一下,自己也并不是那么的在意,舒胜将他推到了一边歇着,舒伟拧不过儿子,选择了听话,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喝水,看着儿子忙前忙后的样子,又是刨土又是埋种子再浇水,好不麻利,比自己强多了,舒伟感到非常满意,看来后继有人了,自己要是哪天撒手人寰这片大山有指望了,可舒胜还年轻,总没个正经营生也不是办法,总不能让媳妇养着吧?正在思考的时候,突然,就感觉地动山摇,舒伟知道机灵,难道是地震了?赶紧趴在地上喊到:小胜子,趴下,地震了。
舒胜赶紧趴下了,突然,就听轰隆一声,瞬间尘土飞扬,舒伟的视线被黄土挡住了,下意识的想站起来往舒胜身边靠拢,可还没站直,脚下一迈空,整个人倒了下去,然后就感觉整个人往下掉,舒伟当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双手乱抓着,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握紧,不论发生什么也不松手,泥土块压在了他的脑袋上,就感觉自己的脑袋火辣辣的疼,可不能松手。
声音很快就消退了,可满天的尘沙久久不离去,舒伟的力气也越来越小,最后随着那一根本来就不粗壮的杂草的断裂自己也掉了下去,连一个反应都没有,就感觉有一种坠落感,然后就是一阵甘甜,鲜血从他的嗓子里咳了出来,舒伟想翻身,可怎么也动弹不得,自己的腰摔断了,舒伟也是后知后觉,这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命不久矣,舒胜在哪?
躺在那里好久,腰断了,脑袋破了,胳膊错位了,肺说不定也摔坏了,呼吸有些困难,舒伟想叫喊求助,可说不出话来,现在只能乞讨,他乞讨的不是佛不是耶稣,而是自己的父亲。
待舒伟醒过来的时候,当然是在医院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我是谁我在哪?他非常清醒,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明白自己的情况,而是问舒胜在哪?他是一个父亲,舒胜是自己的儿子,没日没夜的种树是自己的决定,出事也是自己受伤,决不能连累自己的儿子,媳妇还年轻,不能守寡,孩子还小,不能挂上遗孤的帽子。
好在,舒胜命还在,但腿断了,静养两个月就好了,脑袋受伤严重,三级脑震荡,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神也是迷离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什么时候康复全靠造化了。
那场灾难性的事故不是地震,而是山体塌方,原因是后山阴面水土流失地底发生的皲裂又非常严重,发生了塌方,跟舒胜在那里刨土没任何关系,而舒伟和舒胜能这么快被发现送到医院全靠那只叫馒头的狗的功劳,当时它就在舒伟老爹的坟前睡觉,听到了塌方声音就跑了过去,馒头知道自己救不出舒伟他们,便跑下山求助村民,村民都认识这只狗,便跟了过去,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舒伟父子。
舒丽抱着早已经长大的馒头,非常疼爱的摸它的毛发说道:没想到你还是咱家的大功臣呢。
舒伟舒胜得救了,也没有危险,全家人高兴坏了,李华松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态度说道:种树种树,成天就是种树,怎么样,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了吧?我差点找老冯家老二给你打造一口上好的桃木棺材跟你老爹埋一块,成天嚷嚷着爹这回可好,死了也找你爹去。
舒伟说不上话,不理她,生着闷气,舒丽也恼火,刚要说话,被舒强拦了下来,说道:妈,你能少说两句吗?我爸刚醒,说的这么不中听干什么?而且,我爸昏迷的时候你还不是吃斋念佛保佑平安,大半夜的坐我爸床前流眼泪,每天都做肉汤就是盼着我爸醒过来,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强内柔。
舒丽本来有着一肚子气,一想到李华这几天所做的,咽了下去,李华想说什么,可又不知怎么说,憋了半天,才说道:我那是给你弟弟念的,谁给他念了,浪费口舌。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有点什么事,我跟你拼了,你要是让我媳妇守寡孙子没爹,我死也要跟着你折磨你。
李华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饭盒,打开,还冒着热气,羊肉馅的饺子,李华塞给了舒丽,说道:喂你爸吃,德行吧,老了不死让人侍候,我走了,你张阿姨邀请我跳舞呢。
李华走后,舒伟指着门口说道:她为我吃斋念佛?他不是不信吗?
舒丽说道:对,这几天信上了,爸,来一个。
片刻,舒伟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询问后山的情况,阴面离坟地才两百米,近的呢,塌方的范围大不大啊,可别牵连到老祖宗,舒强说范围不大,半径五十多米,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断崖。
舒强开始神神秘秘的了,说道:爸,你猜那山下面是啥?
舒伟不知道。
舒强笑着说:煤!
舒伟一听,愣了一下,自己好歹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来没听说过哪挖出煤了,便问:确定吗?
舒丽笑了一声说道:专家说是煤窑,面积不大,可能也就三五十几米深,煤炭主要集中在那个阴坡,他们说山下面可能还有更大的煤区。
舒伟并不高兴,山上挖出了煤炭,这无疑是给那群只顾钱不顾腚的商人送钱,万一有人来开发煤窑,或者村民自动自发的过来挖煤挣钱,整个山还不得掏空了,那时候环境污染就大了。
舒伟将想法跟儿女们说了,儿女们也思考着,觉得有理,他们并不是在乎环境的破坏,而是在乎万一他们挖煤没个度挖到了他们舒家的坟地上可不好了,他们心中好歹装着对祖宗的恭敬,那煤区离坟地可就二百米啊!
舒丽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道:爸,后山阴坡下面的地不是我四舅姥爷家的吗?四舅姥爷可是我妈的亲弟弟,只要咱两家不同意,四舅姥爷把他那一亩三分地占住了,山就不会被挖。
舒伟一拍脑门,还真是,笑了起来,开始期盼自己的腿伤赶紧好,好回去护着自己的祖坟和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