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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家族史第一部

敦厚看着昌庆,笑道:“你呀,就像我府前树上的那只公猴,精明倒是精明,就是揽不了多少正事儿。”

“老爷,你倒是冤屈我了,我怎么就不揽正事儿?”昌庆说。

“你说你揽正事儿,那你就拿个主意,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哈!我就知道你用激将法。”

“激将不激将,你倒是说句话啊!”

昌庆说:“有米龙、昌发,还有二少爷,你要他们先说嘛!”

“我今日就想听你昌庆说话,我知道你肚子里少不了主意。”

“那我就真说了!”昌庆道:“我与众人想法不同,觉得现在不要急躁,我们米庄可以稳坐钓鱼台,先看看局势再说。”

“你说细点,怎么个稳坐钓鱼台?”米龙说。

“你看看,你又急躁了不是?你听我慢慢说嘛!“昌庆道:”第一,桃花山贼匪这次看到了米庄的气势,近几天不会再来骚扰米庄了,我们不仅不能与他们把仇结深,还要与他们讲和,他们不是缺粮吗?我们送十担八担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米庄打劫了。第二,只要米庄的两座粥站开下去,那些饥民有得薄粥救命,就不会来造我们的反。所以,我们不必着急置办长枪、短枪或者火铳什么的,只照着现在的做法做就行了。”

米龙早就不耐烦听了:“你这是糟践米庄,我们米庄是南安第一庄,米姓光青壮都有几百人,难道还要巴结他天门寨不成?”

昌发也说:“这是我听到的最馊的馊主意,照你这么做,我们米姓不光是图不了强,还会成为软柿子,谁想捏弄就捏弄一把。”

被米龙和昌发奚落一阵,昌庆道:“我是不想说的,族长非要我说,我说了有谁听哟!”

敦厚说:“他们不听,我在听着呢!你倒说,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

“老爷,我昌庆没有喝过多少墨水,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承蒙你和族人抬举,当了米姓经管。为了对得住这经管的名头,今儿个我就把我的想法全说出来。老爷,在平时,是能维护米姓声誉就尽力去维护,但是,现在正值饥荒,百姓也好,土匪也罢,都只是为了活命,许多人饿着肚子,我们米庄不缺粮食,反倒有余粮藏在地窖里,这时候,我们置办长枪、短枪和火铳,和土匪、饥民干仗,这仇恨结下就再难解开,以后日积月累只会越来越深。你想想,我们米姓在南安住了几百年,遇到的荒年肯定不少,什么时候置办过刀、剑、梭标什么的?这长枪、短枪和火铳都是凶物,一出手就见血要命的,凡是利器,断人一臂也会伤己一臂。说到底,我们米姓不想和谁争天下,就是平安过日子,年成好过得逍遥一点,年成坏就过得紧巴一点,又何苦去过打打杀杀、担惊受怕的日子?”

敦厚被昌庆一番话触动:“哟嗬!我只说你昌庆肚子里有想法,想不到你还真想得和众人不同。”

“我说昌庆叔,”米龙道:“你也才四十多岁,怎么就老糊涂了?你看不到如今天下大势?怎么能拿现在和从前比?自进民国以来,省、州府和县里走马换将,和戏台上唱戏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掌管大权的哪个不是手上有硬通货?我说的硬通货不是黄金白银,是一崩一个响的炮子儿。省里和州府由军队自治,南军被北军打跑了北军掌权,北军被南军打败了南军掌权,这些掌权的军长师长团长都只捞钱财,哪个来管下面的平民?不管做哪行哪业的,都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行商的成立保商团,做地主的成立民团。我们米庄要是没有几条枪杆子,那就有得受人欺负了,还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昌庆朝米龙拱手:“你比我在理儿,当我这番话没有说,行了吧?”

米龙笑着说:“哈哈!昌庆叔,在积庆米栈,我们两人发生争吵,你也是这么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昌庆道:“我委屈什么?脑子赶不上你们年轻人好使,我只有认输。”

昌发说:“全族十八房房长和管事都说要买火铳,就你昌庆一人反着来,还说要给桃花山贼匪送粮食,我们米姓人还有你这么认怂的吗?”

敦厚道:“米龙,昌发,你们都别说了,我倒觉得昌庆说得也有道理,我们米姓在南安住了几百年,从来没有置办过家伙什,不也照常过到今日吗?”

米龙有些惊讶:“老爷,你也这么想?”

敦厚说:“这事儿先压一压,让我这几天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扳着指头一算,米庄的两座粥站已开了四十三天,每日消耗六斗稻米,四十三天共消费二十六担稻米。二十六担稻米,可够一个八口之家吃两年了。肯拿二十几担稻米,或者说拿得出二十几担稻米施粥的,也就只有米庄了。现在,东乡十垸三洲各个村庄的粥站都已关闭,各处饥民纷纷涌向米庄。

敦厚来到庄头粥站,米龙提出将粥站关掉。“正是农忙季节,您看看,这些人年纪并不大,可以帮人去打长、短工,却每日在这里等着施粥,我们米庄的粮食,拿来救人命没得话说,不能喂养一些懒虫。”敦厚道:“往后延一阵再说。”他拿着瓢子在锅里搅一下,这粥比前些日子稀薄不少,米龙说:“现在人增了不少,还是派三斗米,要想每人都能喝上一碗,只有往锅里多加水。”敦厚道:“从明儿起加半斗米,算在我头上,不要族里人公摊。”

他转到庄尾粥站,问昌发:“没有见到金先生吗?”昌发说:“今早刚好来了。”敦厚走到粥棚里间,见了金先生,欣喜道:“您这几天去了哪里?我来找过好几次了。”金先生说:“我回双桥见刘县佐,给他献了一计,他依计去省军政府一趟,免除了郭知事派给双桥分暑的公粮。”敦厚道:“您给刘县佐献计,造福的是一方百姓啊!”

“你找我……有事?”

敦厚说:“我有一事想听一下您的主意。”

“那你快说。”

敦厚便把犹豫几天的事说给金先生听,当说到昌庆和米龙等人意见不合,昌庆不同意置办火铳,并且要与天门寨讲和时,金先生说:“昌庆是个明白人。”

“金先生,您……”

“我一外姓人,不好介入米姓的事,就说说我的想法。天门寨那些人,是占山为王的贼匪,对付贼匪是官府的事,现在连官府都放任不管,米姓又何苦与他们为敌?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如早点派人去天门寨,主动找他们求和。给他们一些粮食,不伤米姓根本,却可以换来米庄的安宁,这有什么不好呢?”

“就怕如此让天门寨以为我们示弱,以后会得寸进尺,总是找我们要钱要粮。”

“这点你不用担心,他们第一次来米庄,不是尝到了米庄的厉害吗?怎么会认为是米庄示弱呢?”金先生说:“往年,天门寨只劫掠往来客商,只因遇到荒年山上没有了口粮,才来掠抢米庄。如若米庄给他们一些粮食,主动与他们修好,少了天门寨这个仇家不说,外姓人也不敢与米姓斗,岂不是两全?”

敦厚道:“金先生,谢谢您给我出主意,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实际上,敦厚离开粥站时,已打定主意照金先生的去做。他来到革田垴,问昌发公产还有多少粮没收上来,昌发拿出簿子核对了一遍,说了一个大略的数:“这几户见天就催我去收,怕粮食放在窖里受潮霉变,还有的粮窖进了家鼠,这些天下来损害不少。”

“你叫他们明日把粮拉来,另派几个劳力碾米,两天内要给我准备十二担稻米。”

“十二担稻米,干啥?”

敦厚道:“我跟米龙去一趟桃花山。”

昌发知道,族长一旦做出什么决定,一定是反复忖度好了的,他不便多言。“那得让米虎和米豺米豹跟着,怕万一有个闪失。”

“不了。”敦厚说:“桃花山几百号匪众,他们要对我咋样,再多人跟着也不顶事。”

“要不,我和米龙去就行。你毕竟是一族之长,他们要是把你扣住再索要赎金,那怎么办?”

“那倒不至于,”敦厚道:“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我们是去求和的,如果他们那样做,就坏了江湖规矩。”

昌发说:“这倒也是,人说桃花山是一伙义匪,从来不干绑票撕票的勾当。”

敦厚想起另一桩事:“米福敬香后回去说,祠堂生白蚁,香案都给白蚁啃空了。走,我们去看看。”

刚到祠堂门口,管理祠堂的米忠就放下扫帚走过来:“老爷,你来得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祠堂生白蚁,你就没发现吗?”敦厚问。

“我找你,正为这事。”

米忠领着敦厚和昌发往祠堂里走,把那张被白蚁啃的香案指给敦厚看:“隔几日我都把香案上上下下打理一遍,上次打理时没有发现白蚁,生白蚁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

敦厚弯下腰,用指节敲打,生白蚁的是香案的腿,四条腿都空囔囔响。他仔细一看,地上有一个小洞,一两只白蚁从里面飞出来。

“我往里灌了几次皂角水,不知能不能杀死一些。”米忠说。

“除了这张香案,其他地方发现过没有?”

“祖堂那张大香案我每日都查看一遍,还没看见有白蚁。”

“不光是香案。”敦厚道:“白蚁以木为食,柱子、梁、板壁,都要查看一下。”

他在一根柱子上敲了敲:“你看,这根柱子里就有白蚁。”

又查看过几处地方:“这块板壁,这门板、门框里都有。白蚁尤其喜欢啃食松木,松木里有松脂香味,会招引来大量白蚁。”

“白蚁吃空一栋房屋,也只要两三年。”昌发道:“我看这事非同小可,要尽快请人来治。”

敦厚说:“几年前,蔡氏家祠快被白蚁吃垮了,他们在越州请了个叫涂老三的,花两天功夫把白蚁治好了。”

“那……我们也去请涂老三来。”昌发道。

他们转到祖堂,见宝玺在给祖宗上香,宝玺将香放到蜡烛上点燃,然后插到香碗里。敦厚顿时感到欣慰,只有在祠堂里,儿子才看不出患病,和一个正常人一样,做事有板有眼。

“大少爷这几天没有回家,每日和我一起,在祠堂里吃住。”米忠说。

“哟嗬!”昌发道:“大少爷都把祠堂当家了。”

“就让他住在祠堂,他看见祖宗牌位才安静一些,在府宅总是胡闹。”敦厚道:“米忠,我让账房给你加两块津贴。”

“你不用给我加钱,大少爷又没有白吃住,还能帮我做不少事,有他在,祖堂上香就不用我管。”米忠忙说。

敦厚道:“你守着祠堂也不容易,该给你的就得给你。”

米忠说:“我单身,无儿无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钱做什么?死后能带进土里去?”

这天夜半,敦厚从睡梦中惊醒,听见胡氏哭哭啼啼,紧忙从床上爬起:“出了什么事?”“玺儿被土匪绑……绑走了!”胡氏泣不成声道。“什么?”他披着衣服出来,米龙、昌发、昌庆和管理祠堂的米忠在等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米忠。

“老爷,大少爷和我刚睡下,就听外面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族人找我有事,刚打开门,脑门就被人用枪抵着了。那人个头不大,相貌丑陋,用的是一把短枪,枪管冰凉入骨。我当场就要吓趴了,腿肚子发颤。那人说,你他娘的别怕,我不会杀你,还要留着你给你们米姓族长带话。你听好,别他娘的把话说不清楚。我叫黄德发,是天门寨的二寨主,我今日要绑架他的大公子,叫他三日之内拿五千大洋赎人,超过三日,老子见不到五千大洋就会撕票。”

敦厚一下懵了,他正要拿十二担稻米与天门寨讲和,没想到黄匪会绑架了宝玺。看来天意如此,米庄和桃花山贼匪的仇恨,怕是要结下了。

他问米忠:“黄匪就一个人,单枪匹马?”

“是的。”米忠说:“就一个人,骑着一匹大黑马,他把大少爷绑到马肚子上,然后骑上马走了。”

“要不,我带着米虎和米豺米豹去追?”米龙说。

敦厚道:“没用的,黄匪既然敢来米庄,就一定是有所准备,肯定会有人接应。再说,即使他真的单枪匹马,宝玺在他手上,你们追上了他,情急之下他会撕票的。”

昌发说:“我看还得准备五千大洋,把大少爷给赎回来。”

“是啊!先赎出大少爷要紧。”昌庆道。

敦厚说:“别急,不是有三日期限吗?我们还可以想想主意。”

米龙等人走后,他回到房里穿衣服,胡氏道:“你快给我把玺儿赎回来,这娃命苦,不能让土匪就这么把他害了。”

“行了,我这就出去想办法。”

天刚薄亮,他径直来到庄尾粥站,找金先生讨主意。昌庆带着三名族人忙碌着,两口大锅已烧开,白花花的稻米在锅里翻滚。昌庆说:“你找金先生吗?他才出去了,可能在山坡那棵歪脖树那儿。”“他去那干啥?”“这两天,他都一早去那儿拉琴子,或许怕吵着我们吧?”

敦厚顺着小路上山,山腰有棵歪脖子榆树,这棵老榆树已有上百年寿了。他记得小时经常爬上树,在歪脖子上骑着。一遇上饥荒年,树上的榆钱就会被人打光,因枝丫繁多,这一棵树上就打两担榆钱,可以让不少人填饱肚子。也有人想剥树皮,但是只要人动刀子,树就会流眼泪。从破皮处有水珠掉下来,一滴滴像树在掉泪。这棵树被传成神树,后来就没有人打着剥树皮的主意了。老远,敦厚就听到胡琴声,伴着胡琴,金先生用嘶哑的嗓子唱着小调。他听了一会儿,就知是《不知足歌》:

终日忙碌只为饥,

得到食饱又思衣。

衣食两般俱满足,

房中还少美貌妻。

结发之妻还不算,

又娶姨太又纳妾。

生下一子并一女,

还想七子并八媳。

置得良田千万顷,

还想一官并半职。

八府巡按他嫌小,

封王封侯他不依。

一品当朝为宰相,

还想子孙当皇帝。

…………

等金先生唱完,敦厚才走近去。

“金先生,上山的路如此难行,您是怎么走上来的?”

“我眼睛看不见,但耳朵灵呢,我是听着风声辨路的。”

敦厚把黄匪绑票宝玺,索要五千大洋的事说了。“都怪我,我不该去双桥。”金先生说:“要是早点给你出主意,让你早一天去天门寨讲和,就不会有这事儿了。”

敦厚找块地坐下:“不是说桃花山贼匪不干绑票勒索的勾当吗?”

金先生道:“不错,匪界也是有规矩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天门寨除历代传下来的十不抢、七不夺、五不准外,还有三条寨规:第一,不打劫村庄;第二,不丢字喊款;第三,不绑票勒索。以前,天门寨的确遵守这三条寨规,但是自从黄匪带着几十人入股,并当上天门寨二寨主后,就打破了这些寨规,因此,黄匪与寨主陈宏章屡屡不和,闹到了要分伙的地步。”

“咦!金先生,对天门寨,您怎么这么清楚?”

敦厚话一脱口,就开始后悔了。

金先生并不在意:“跟你实说吧,大寨主陈宏章亲自来找过我,请我上山给他当师爷。”

“哦!”敦厚一惊。

“您答应跟他上山?”他问。

金先生说:“我虽说眼瞎,但心里明亮如炬,怎么能干那种事?不修今生修来世,难道我想来世还做瞎子?”

看见金先生激动,敦厚找不到安慰的言辞。

“金先生,粥站马上要关了,这大荒年的你能去哪儿?我看,您还是住在府宅里,今后由我给您养老送终。”

“别别别!”金先生摇头:“我一外姓人,怎么能由你米姓养着?”

“金先生您见外了。“敦厚说:”您也不是让我白养着,许多事要向您请教,让您出主意呢,就算我请您当师爷,还不行吗?”

金先生还是摇着头:“难得你有这份好心,但我不能去米府,天门寨的人还会来找我,不把我请上山,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知道我在你府宅里,会给你带来麻烦。”

敦厚道:“好吧!您回双桥镇后,我会派人去看您,给您送去米和油。”

金先生说:“你别操心我,还是先把大公子赎回来,黄匪杀人不眨眼,你若迟缓一些,他定会撕票,大公子的命就没了。”

“好的。”

“你先走吧!”金先生说:“这是块神仙地,我还要在这待一会儿。”

敦厚下山往回走,听见金先生又拉起胡琴,唱起来。

进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又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生生死死情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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