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夏,海岛上的木槿花开的尤为绵密,宋亚轩拎一只皮箱,颠沛流离了数月,风尘仆仆踏上岛屿,他抬眼去看,被铺天盖地的红迷了一眼,朦胧间仿佛看到那远处的花枝间立了个细影,宋亚轩走近两步去望,于那灼灼繁花间望了满眼风情。
宋亚轩上岛至今已一个月有余。
宋亚轩在岛上教书,半大的孩子坐满一屋,这个年纪的孩子难管,他只负责教些简单的文章。
他没什么脾气,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恬淡相,看上去好亲近,小孩都喜欢他,一口一个“小宋老师”地叫。
“小宋老师,小宋老师。”宋亚轩课本夹在咯吱窝,被围在门口的孩子挡了路。
他颇有些无奈,伸手就近揉了揉祥子的头。
小孩哄一下散了,因为今天有了打赌赌输了请吃冰棍冤大头。
宋亚轩笑笑,猛的忆起了自己在学堂上学的时候。往事如烟,他下台阶的脚步使劲,用力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
以前的事念不得。
他往家里走,他流亡至此,投靠的是在海岛当兵的小姨夫。
小姨夫岛上有空房,宋亚轩来了以后就给了宋亚轩住,给他安排了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让他在乡下过的安安稳稳。宋亚轩心里念着小姨夫的好,发誓当牛做马也是要报恩。
宋亚轩走横满枯草的土路,乡下确是和城里不同,城里走的都是铺满洋灰的大路,沿街全是商铺小贩,他坐在靠窗的房间读书,玻璃窗户关严了仍被吵的头疼。
如今这小路倒是僻静,是个让他读书的好地处,只不过听惯了街角的鱼龙混杂,这一下子委实太不习惯。
“什么狗崽子?我才不叫狗崽子!”宋亚轩走路的步子住下了,抬眼看见一个细干长条的姑娘。
宋亚轩认得她,他上岛的那一天,迎面碰见她站在木槿花下,伸长了手去够那长在枝头上的一朵花。
她皮肤细嫩透白,极浅淡的勾勒了几笔眉眼的轮廓。
宋亚轩瞧见她眼尾挑上去的弧度,觉得黑白电影里的香港女主演也没有她生的漂亮。
她长得清汤寡水,但就是说不上来的好看。
她从大门底下走出来,四处打量,眼眶子似装了一对琉璃珠子骨碌碌的转一圈。
然后一下坐到柴火垛里去。
宋亚轩来这的一个月,也听说了关家有个傻女,生下来脑子就坏掉了。因为这个她爹骂死了她娘,说她娘是个下贱坯子不知道偷了谁的种生了个傻子。她娘是个硬脾气,洗了把脸吊死了。留下她扔给她爹当狗养活,从来不让她出一出房门。
宋亚轩看她第一眼,觉得传闻未必能全信。至少看她寡净的小脸,她爹大略没有亏待她。
想到方才课间听到同事说她一个月前从家里偷跑出来。她爹发现了出来寻她,出了意外死了。这人刚没了,她那想钱的二叔就来收她家的房子。
课本掉到小臂,宋亚轩捏着书皮往上送了送。再看一眼坐在柴火垛里的人儿,忍住了想把她带回家的冲动。
他自身都难保,怎么还顾得其他人呢?
乡下的空气也好,一上黑那天上就铺一层明晃晃的星星,宋亚轩批完作业起来锁门。
听得大街上一声不太清明的惊叫,听的他心里咯噔一声,拔了门上的铁插销寻出去。
天很黑,宋亚轩没拿手电,只借着薄弱的月光望见柴火垛那边似有影动。
登时心凉了半截,走路的步子都凌乱了。
村里一直找不上老婆的光棍起了色心,深更半夜跑到这来祸害这个傻子。
宋亚轩没过脑子,直接甩了铁棍在那人后颈,那光棍扒人领子的动作停了,直挺挺的倒下去。
宋亚轩捞起人来就走,也没忘了立了功的铁插销。
小姑娘被那人捂得满脸通红,敞着领子哭的喘不上气。宋亚轩把她带回家,打了水用白毛巾给她擦脸。所幸他赶到的及时,小姑娘并没受什么伤害。
只是受了惊吓,哭的抽抽噎噎。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们...都叫...我...傻子...”
“......”
宋亚轩语塞,生下来是个傻子,竟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取。
宋亚轩擦擦她的脸,凝了她半晌,忽的跟她说
“你叫阿静怎样?”
“阿静?”
“对,以后再有人管你叫傻子,你都别应。阿静好,阿静才是你的名字。”
阿静没答话,张大的眼睛越发木然,眼珠子被泪花洗的透亮,瞳仁里有跳动的火苗。
宋亚轩安抚她睡下,伏在书桌上凑合了一晚,天没亮就被冻起来,看了一眼小姑娘睡得还香,便一头扎进厨房拢火烧饭。
村里那个光棍大概自知理亏,被砸晕了醒来也没再敢找麻烦。
宋亚轩叫阿静在家待着,就去学校上课了。书刚翻到页发现底下根本没在听他的。小脑袋齐刷刷的歪向窗户外面。
宋亚轩额角一跳,课本往桌子上一甩,叫魂似的,小孩闻声转过来。
“老师!傻子跑出来了!”
宋亚轩一愣,出门见她站在围墙边的柳树旁,看见他出来笑嘻嘻的冲着他招手。
宋亚轩两三步跑过去“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吗?”
“我不要呆在那里。”
“听话,走,我送你回家。”
宋亚轩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把人放在椅子上就锁了屋门。
阿静不哭不闹,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望着他。看着他走过了院子,又要去锁大门。
宋亚轩落了锁抬眼对上阿静的眼睛,握锁的手指紧了紧。阿静就安安静静的瞧着他,眼里的纯粹要比白水干净。
宋亚轩叹口气败下阵来,钥匙投开锁眼,他带着阿静回去上课。
没几天村里就传开了,那个小宋老师看上了关家赶出来的那个傻子。宋亚轩把她捡了去日日夜夜待在一起。这小宋老师要娶一个傻子媳妇,这傻气怕是会传染。别让他传染了村里的孩子。
宋亚轩倒是觉得传言非虚,他喜欢阿静,是该正儿八经的娶她为妻。
他走到哪,阿静都跟着。他总是一转头的时候就看见阿静一张寡淡的脸。他细细的端详,越发觉得她长得赛天仙。他大概上岛那天就动心了。
阿静爱吃,宋亚轩发了工资就去供需社给她买一包桃酥,他的工资很少,这一包桃酥是他从馒头里省出来的。阿静爱吃,他甘愿少吃几个馒头。
他的阿静吃的嘴角掉渣,渣屑粘在嘴角在他眼前画弧,宋亚轩一下子被逗笑了,蹭掉她嘴角的渣子去捋她的头发。
阿静头发也生的好,乌黑透亮,越发衬得她皮肤雪白,宋亚轩把她的头发挽到耳后,数不清是第几次目光描画她的眉眼,顺着鼻梁滑下来,瞄到她泛红的唇珠,宋亚轩喉结上下一划,凑近覆上那两片木槿花瓣,宋亚轩尝到了满口核桃浓香。
宋亚轩批改作业晚了些,灯都熄了他又在书桌上点了烛台。阿静睡醒一觉起来,趴到他背上赖着。
宋亚轩怕她着凉,忙把她拉到怀里。
“怎么起来了?”
“我害怕。”
宋亚轩知道她不敢自己一个人。于是安抚她道“等我批完这两份,就去陪你。”
“那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一颗脑袋蹭他的颈窝。宋亚轩无法,只得把她揽的更紧了些。凑合着批完最后两份作业,宋亚轩摞了摞本子,没看着摞歪了,一摞书咚一下歪下去。
阿静吓得一哆嗦,一骨碌从他怀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跟着他一同去捡掉在地上的书。
宋亚轩书页里夹了一张相片,阿静睁大了眼睛去看。“阿轩,这里面有一二三四五个小人诶!唔!这个小人跟你长得好像哦!”
宋亚轩就着她的手一看,是他出去读书的时候一家人拍的全家福。上面有他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姐姐,他是最小的那个。
宋亚轩眼里一下子起了雾,他接过相片来细细的摩挲,指关节蹭遍每一张人脸。
“阿静,这是我的家人。”
阿静看不懂他的情绪,只认认真真的看这几个人的样子,她指着宋亚轩的母亲问“这是谁呀?”
“是我的妈妈。”
“好漂亮哦,穿的也漂亮,美人!是美人!阿轩,我也是美人吗?”
宋亚轩低眉去看她,他母亲那天穿的是水蓝色旗袍,是父亲给母亲订做的,母亲穿蓝色确实好看,很衬她的。
阿静生的也好,要是穿浅色的旗袍,也一定好看。
“阿静当然是。”
宋亚轩又捋她额前的碎发,看她常年睁得老大的圆杏眼,偷偷吻在她额角“阿静也来当我的家人好不好?”
阿静仰起头来,圆杏一下子弯成了两道桥,“好啊。”
兰色是最衬阿静的,结婚那天阿静穿了一件碎花褂,是宋亚轩用半个月工资截的料子。他们俩在村里登记结婚,写的是宋亚轩和关静,半个村的婆娘都跑出来观望。
有多舌的婆娘凑到他耳朵跟前劝他“这傻子是个灾星!宋老师你可别犯糊涂啊!她出生就克死了他娘,克的她爹半辈子没老婆,自己偷着跑出来,又把她爹害死了。她就是个扫把星,谁沾上谁倒霉!你可别看她长得还算俊,这样的媳妇要不得!”
宋亚轩是读过书的人,听这一番毫无科学依据诋毁权当是耳旁风,很有修养的道了别就护着阿静回家去了。
他小姨夫听说他娶了个傻子,特地跑回来看他,他那不争气的外甥站在院子里种地,蓝色涤卡上衣挽到手肘,他娶得那傻子媳妇正蹲在地里捏他翻出来的蚯蚓。
小姨夫气的拉棍子,阿静往他背后躲,宋亚轩拿党和***压他小姨夫。
“你心里还有党?你还有我这个小姨夫?你父母在那过什么日子!你到这来给他们找了个好儿媳妇?我没法跟你父母交代!”
宋亚轩一声不吭,悄悄攥紧了阿静拉他的手。
小姨夫知道没法了,从兜里拿出来他家里给他写的信,塞到手里就走了。
信是父亲写的,母亲病了,要他回家看看。宋亚轩指尖颤抖,鼻头酸了一下眼眶就存了泪。
他哆嗦着去抓阿静的肩膀,“我得回家了。”
他在屋里放足了干粮,再三的嘱咐严了叫她一定小心。
阿静低着头不说话,宋亚轩出去锁了门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她也老老实实的没有动静。
宋亚轩站的小腿发麻,才终于挪了挪腿,一步三回头的往港口赶。
他上船站了站,心跳的厉害怎么都安定不下来,他跑下船,跑回去,房门打开,阿静仍是坐在床上。宋亚轩走近了去拉她,才发现小姑娘哭的泪流满面。
他的心一下子攥紧了,手忙脚乱的把人揽到怀里搂着,阿静在他怀里哭的一抽一抽,揪着他领口濡湿了一片。宋亚轩心里跟针扎一样,他要带她走,不会再丢下她了。
宋亚轩带她回家,她从小在岛上长大,光是晕船就要了她半条命,她趴在宋亚轩怀里吐的昏天黑地。宋亚轩不管不顾的抱着她,希望能把她哄睡着。
阿静吐的脱水脱力,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宋亚轩才敢换一件干净的衬衣。
城里不如村里僻静,阿静没见过热闹,宋亚轩牵着她走人来人往的大街,她吓得缩在宋亚轩背后哆嗦。
宋亚轩捂住她的耳朵搂进怀里,护着她走了一步又一步。
他这个动作做了好多次,每次看她脸,他都想着要护着她,护她一辈子。
他在父母面前也是这么说的,父亲没想到他还带了个家眷回来。在看到阿静那张过分天真的脸时,他大声的质问宋亚轩带回来的是谁?
宋亚轩不吭声,怀抱阿静的手紧了紧,看的父亲气红了眼。
“我再问你一遍她是谁?!”
“她是我要保护一辈子的人。”
宋亚轩结结实实的挨棍子,他爹恨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阿静吓得大哭,扑腾着去抓老爷子的拐杖。被宋亚轩拉到身后拦着。
他娘看不得最宠爱的小儿子挨打,挣扎着下了床去护他。摸到他脖子上沁出的冷汗,一下子哭出声来。
“我的孩啊!你白读了这么多书,乡下的风把你吹傻了。我儿子长得一表人才,谁家的好姑娘娶不到,你要娶一个傻子,我儿怎的这样命苦。”
宋亚轩留在家里照顾他母亲,还要哄着阿静,阿静跟他一起照顾母亲。宋亚轩给她买巧克力吃。
宋亚轩带着她出去照相,给她买兰色的旗袍穿,宋亚轩挽她的头发,低头在她发间埋吻。他的阿静果然是最好看的女人。
家里人仍是看不上这个媳妇,但也懒得去管,他俩走一步跟一步形影不离,想悄悄把阿静送走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么一晃过了五六年,母亲的病渐渐好转。却听的窗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
1966年,报纸纷纷扬扬的洒满了街头,大字标题赫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父亲被拖上了街。宋亚轩被大哥送上船,“你和她回乡下教书吧!再也别回来了!也别再跟人提,你是谁家的儿子。”
宋亚轩急得冒眼泪,船就这么发动了,他亲眼看着大哥转身溺进滚滚浓烟里。
阿静伸手去刮他的泪珠子,被他一把抱紧埋进颈窝。宋亚轩哭的浑身都在哆嗦,阿静拍拍他的后背。
宋亚轩没能老实回乡下,他回来找他父母,找他大哥。家门推开了里面空荡荡的,满地都是带花纹的碎片,家里能砸的东西悉数粉碎。
不等他触景伤情,闯进来的红卫兵先一步押他出去。他被绑了三绑,三十五斤的枷锁压他的脖子。
他被拉出去游街,被迫在街上喊口号,数不清的菜叶子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石头,鸡蛋分辨不清的往身上砸。
他早就看不清了,眼前浓烟滚滚。耳边乱作一团,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大概要气绝了。
猛的听清一声“阿轩!”
她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明明。他早把她托付给了船上的妇人。
宋亚轩眼看着她不管不顾的冲上来,一把抱住他的头,宋亚轩视线里是她褂子上放大的小蓝花。
雨点子似的攻击并没停下,宋亚轩听得她身上声声闷响,目眦欲裂的想把她推开,阿静额角冒血,顺着脸侧滴在他下巴上,像是长在他下颌的朱砂痣。
落地的菜叶子在脚下碾成烂泥,红卫兵拽她胳膊把她拖出去。宋亚轩看的发疯,想去阻挠的身子一歪,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阿静抱住那人狠命的啃他大腿,那人吃痛,使劲扇她的头顶。
“别碰她!”
宋亚轩绝望的蠕动,鼻息间都是悲哀的尘土。
他眼见得阿静被人拉下来,他吻过的木槿花瓣淌血,她的皮肤薄,怎么经得起这样的耳刮子?
然后她被轻轻一推,整个人像生出翅膀一样轻飘飘的倒进火坑。火苗燎着了她的蓝花褂子,迅速舔舐尽她的肌肤。
“不要!!!!”
后背抵上一条腿,他被钉死在洋灰地上,任凭他拼了命不能游向她分毫,他听到骨头发出咯咯的异响。他眼看着她单薄的细影在火堆里越烧越旺,烧的他满眼通红,无尽的血泪淌,
不知道过了几十载春秋,过的宋亚轩都快看倦这年年生长的木槿花了。
他老了,快要老死了,他再也教不动文章,只日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睡迷糊了睁开眼看一看,木槿花扑簌簌的落了他一身,落满了他的白褂子,像是穿了一件碎花褂。
月光照着枝头,又一朵花一仰头摔下来,飞蛾扑火般干净利落。
银白的光影投照,宋亚轩突然觉得那一地残花像泡沫一样漂亮,不像灰烬,要烧枯那连绵的树才好。
天南海北的学生回来看他,他撑开眼皮一道缝环视一圈,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木槿花又开了没有,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眼前这些人是谁。
他太困了,想着要睡一会,在太阳落山前他还要去一趟供需社,用他刚发的工资买一包桃酥。
The end
他老了,老到走不动路,睁不开眼睛了,但他总是记得,有个姑娘喊他阿轩,她说,阿轩我们去买碎花褂子吧,我还想吃村口的小桃酥。好啊,他爱他的姑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