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回家……”
从二楼的教室窗户,看着沉浸在回家部氛围,有说有笑的学生们,我不禁有些懊恼地在纸上大大地写下了一个×。
但是回家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女人的家就在旁边,看到我不见踪影肯定会从窗户翻进来的,那女人就是这样的野兽。
更何况,这是有关她前途的事情。
要是做了逃兵,对方也不会有意见,可是良心会过不去所以逃避不可。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哈。比起抱怨,赶紧把这个处理完才是正题。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不会写演讲稿的话,干嘛要去当什么新生代表……”
一边面对着现实劝服自己不能有怨言,一边却还是感觉很不爽地在新的信纸,写好的“在春天的樱花又开花了之际,我们迎来了水濑高中的开学典礼……”的草稿文上又涂了一个×。
关于那个女人,世人好像用“青梅竹马”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在高中时代关系非常要好的母亲和那个女人的母亲,在决定将来出路的问卷上填了同一所大学的名字。但是我的母亲顺利入学,那个女人的母亲却不幸落榜。拜这所赐,两人的未来开始变得分道扬镳。
让曾经的同学关系变成像现在这样的邻居关系,发生了很多契机。决定工作的城市啊处的对象啊考虑结婚要买的房子啊,总之经历了一大堆事情,但最关键的因素还是两人这么多年来仍在互相保持联系。谁也没有擅自因为心里的一点隔阂和现实距离就疏远谁……虽然这段黄金一样的友谊,在我眼里只是上了年纪的阿姨们聊以自乐而已。
比这更离谱的,是两个人居然商量着一起生孩子,搞娃娃亲那样的玩意儿。
哪怕当时出生的都是女儿、或者都是儿子——这样的结果也行,可偏偏那个女人就那么出生了,伴随着和我的出生一起。
她的名字叫做浅野茜,是个很会讨大人们欢喜的孩子,总是带着笑靥,会按照阿姨们的欢心,打蝴蝶结穿洛丽塔服,被打扮成小公主天真地说“我是不是很可爱?”,迎来阿姨们的疼爱。
与之相比,我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最好是拥有什么超能力,让自己想被遗忘的时候就被遗忘,想被注意的时候就被注意。在阿姨们看来,我是个非常顽固,不让人随便亲近,又有些聪明的孩子。
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有浅野的世界。
她会和我放学一起回家,抄我的作业,跟我一块行动。我不可能逃得出她的魔掌,因为外向的她,不管和我到哪个新的环境,都会这么说。
“我和那边的阿翼是青梅竹马。我们的妈妈是高中同学,家住在隔壁。就是那边不怎么爱说话,但很聪明的男生。”
的确那个时候我的学习确实以出类拔萃的状态前进着,在全校都属于佼佼者。可从她的嘴里说出,我只会感到莫名的烦躁。可周围的气氛,完全不容我辩解地渐变成“那两人将来打算结婚呢”。心知肚明慢慢变成当面调侃,直到我的朋友都说出“别装蒜了,你们放学都一起手拉手吧?”的话后,我的无名怒火终于爆发了一回。
我向总是那么天真无邪,总是那么阳光灿烂的浅野撒气,粗暴地把书包摔在浅野身上,以厌倦了她的口气,在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教室里狠狠教训浅野。
“你不要跟着我了!每到一个新班级就说什么青梅竹马,我不要你了,你只会妨碍我。”
“可、可是……阿翼又不跟别的人玩,又不爱说话,不是只有我陪着你了吗?”
“你不要管我。先管好自己的生活吧,你这个只会抄我作业的吊车尾。”
以不可挽回的气势,狠狠地想要甩开那家伙挂在身的滞后感,带着以后就和她绝交的心情,我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只顾自己的感受就一路跑开了。
原以为浅野会告诉阿姨们,回到家就会被拷问,可是浅野似乎隐瞒了这件事,她谁也没有告诉,和平时一样带着我非常不满意的笑容,跟别的人开心聊天,只是再也不说关于我们是青梅竹马的事情。
那样的结局不正是我想要的吗。终于摆脱了浅野,从此以后可以变得更加自由,更加幸福地讴歌人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开始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来。阿姨们虽然仍然自顾自让我们独处,可每次我总会丢下浅野一个人,自己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虽然浅野也用过用巧克力、写信的方式,对我百般地讨好,可我总是无视。
让我们的关系重新回到轨道上的契机,是有一天母上得了轻微感冒。
虽然被母上说“和浅野家说说吧,朋友就是生了病可以麻烦的关系”,可我由于与生俱来的自尊心,决意辞掉一天学校课程,自己独自照顾母亲,连父上都被我吓了一跳。自负的我,想要跃跃欲试地背负当时的自己不能承担的责任。
在wiki上查了相关的医疗的知识,试着煮了蔬菜粥,还专门制作了冰袋,总之我用尽了我所有能想到的一切准备,精心照顾着母亲。以往不常沟通的母上,躺在床上偷偷地对我说。
“有相当一段时间,你是不是冷落了小茜?”
说不出话的我,只好对母上回答“是”。
“从哪里看得出来吗?”
“你房间垃圾桶里的废纸,有好几张写着我们重归于好吧,这样的话。那肯定是小茜的字。”
男孩子真像是勒不住的野马呢——母上这么痴痴笑着说。
“小茜有哪里做错了,对不起你了吗?”
“没有。可是我不喜欢她。”
“那你有别的喜欢的女孩子?可以跟生病的母亲讲讲吗?”
“才没有。再说有也不会讲给你听。”
再讨论这方面的话题,我就要去学习了——我像要用这样的理由,逃避母上接二连三的疑问,可母上接下来这么自叹着。
“这样啊。也就是翼你不喜欢小茜,小茜却喜欢你的状态——小茜就完全是单相思了啊,真可怜。”
我为我和浅野之间的关系被解读成这种情况感到不解。
“她喜欢我?等着等着,她什么时候有说过喜欢我?”
从我认识浅野的时候,她就只会跟在我背后乱转,自作主张地和我组队,和我一起筹钱去买某款集卡游戏的卡片,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喜欢过。
“也就是说,翼你根本没察觉到被小茜喜欢着?亏你脑袋那么聪明……原来情商不行啊,跟我有的一拼……”
只有你当初的罗曼史,我无论怎样都不想了解啊。
但是母上说的话也很在意。
于是,就在某个黄昏的放学后,我唯一一次接受了浅野的信,腆着脸又和浅野一起回家。
你喜欢我吗,问出了这个问题。浅野立刻兴冲冲地对我说,我们是定下了娃娃亲的,长大了要一起结婚,这都约定好了的事情。
浅野与其说是喜欢,更像是只是遵守着大人们的要求而已。
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大胆地说那种害羞的话。
指着自己的脸颊,说“你喜欢我的话,就来亲亲我。”
浅野忸怩了一会儿,对我抱怨翼你太急了。但是我说没有人看着,所以就终于被浅野亲了一下。
那就是女孩子的感觉啊,我感觉到心中逐渐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充满。我讨厌浅野的心情,都变得不复存在。
……所以,慢慢地因为贪婪那种感觉,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俘虏……。
“啊哈~翼,我来啰。怎么样,新生致辞帮我写完了吗?”
从我留着的教室门口,传来了意气风发的声音。如今已经脱变成婷婷少女的浅野茜,留着黑色的发丝,沾染上窗外樱花树的花瓣,来到了我的身边,并且向我递来了最爱的罐装黑咖啡。
姑且接过了对方的慰问品,我重新在纸上抄下“樱花盛开,迎来开学典礼”的字眼,一面叫苦地回答道。
“……还没有。话说你自己动手啊,写这玩意儿超麻烦……”
“就是因为翼脑子好,才来拜托你的。而且,我是新生代表什么的,不是感觉离翼更近一点了吗?干脆我们两个一起去学生会好了?!”
“才不会去,麻烦得要死。”
被浅野贴近着,感受着有她的气息,我不知何时忘却了先前怀在胸口的烦恼,被异样的愉悦感包围着。
拉开拉环,饮了口苦涩的液体,我继续写着文稿,对等候着的浅野突如其来地诉说道。
“我说,茜。”
“嗯嗯。怎么了,翼?”
看着将来会穿上白色婚纱,至始至终站在我身旁的妙龄少女,我又变得脸红,嗫嚅了起来。
“写完了的话……那个,我要跟平时一样的……”
理解了我奢望被疼爱的意图的浅野,和往常一样露出了溺爱的神色,轻轻在我耳朵旁吹了口气。
“翼老是这么心急……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给你吧♡~”
被窗外的风沐浴,坐在教室一角独自看着樱花构思的我,脸颊上厚厚地印上了如羽毛般柔软的,少女的吻痕。
*
我喜欢久保田翼同学,已经喜欢到了我快要发疯的程度。
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名字,是在班级里的一次数学模拟测试里。从身为教师的父亲那里胡搅蛮缠,拿到了不公开的成绩表,看到身在老师家庭,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的我的名字,落在了他的名字的下一栏,我心里有种莫名的落败感。这是发生在国一时期的事情。
国三,在命运的安排下,我看到自己和久保田又划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久违的雪耻之战啊,我暗暗这么较劲着。表面上,我和他却没有任何一丝瓜葛。
他至始至终一个人,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放学,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哪怕碰上需要伙伴的体育测试和户外活动,他终于耐不住寂寞要找队友时,也一副阴沉的样子让人感觉很棘手。我则发展着我个人的朋友圈,以旁观者的身份注视他,两人互不相干。
喜欢上他的契机,是朋友苍叶让我把从文学部印刷多余,没有发完的某项调查问卷,退回给文学部的部长。当时我和苍叶一起进入文学部的活动教室,抱着两摞纸张叠成的小山,久保田正一个人翻着岩井俊二的《情书》,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黑色的不明液体。
眼镜后面的那张青涩的脸,目瞪口呆了一下,又恢复成以往的阴沉样子,询问着我们的目的。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得知久保田从高一时就进了文学部,现在虽只是成员,但也算是部里快要毕业的前辈一样的人物。好奇心的我,稍微捉弄了他一下说道。
“没想到,久保田君还喜欢看这种书啊。”
“……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事。事情我会转达给部长的,你们还有事吗?”
非常不留情面的回答。就连苍叶也在离开文学部之后,跟我抱怨久保田简直就是个怪胎,没有朋友也能活得下去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我嘴上虽然附和着,可心里却想起他握着的那本《情书》,想起他赢了我的那一次数学测验(虽然本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子呢,于是当天夜里我就去图书馆借了这本书翻了看。
是个非常感人的故事。阴差阳错的身份,让已经死去的恋人和仍活在世上的恋人保持着联系,也揭开了几段令人惋惜的恋爱的过去。读完后,我于第二天的放学时间,再次去了文学部。
起因只是想和他稍微谈谈,然而这一次他却抱着《福尔摩斯探案集》在品读,一个人在文学部的教室里静静地坐着。
“……”
“……”
两个人保持着沉默,我只是不打算先开口丢球,于是他也不先开口,连一句“怎么又是你?”也舍不得开口。他好像正看到有趣的地方,眉头紧锁着,一页一页翻着小说。但那是假的,有人在旁边他其实在意得不得了。
尴尬的空气持续了好久,他才终于撇下书,眼睛直盯着我看。
“你是来干什么的?我看你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有消息口头转告部长的话你就说吧。”
终于舍得开口了啊——我不禁这么想着,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借来的那本《情书》。
“我有看这本小说。所以,有些事想请你指教。”
他看到书拿出来的那一刹那,脸变得粉红,像是在气恼。
“你干嘛要看。”
“因为有点在意,所以就看了。久保田君不想让我看?”
他慌了神,又重新拿起《福尔摩斯探案集》,于是我就坐到了他桌子的对面,拿起《情书》又翻了开。他看见我这个举动,情不自然地皱了眉。
“你不是看了吗,怎么又来看。”
“因为之前只读了一遍,我想多看几遍这个故事。”
“我想说的不是那个……你干嘛要拿到这里看?”
他盛气凌人地看着我,仿佛在表明这个房间是他的,不容得外人来打扰。我随意地敷衍着他。
“因为图书馆太大,感觉心沉不下来。我果然还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读书。正好久保田君这里没人,也不热闹。”
不过,你要是觉得我麻烦,可以赶我走——我像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太像个不速之客,这么补充道。他微微思索了一会儿,忽的眼神漂到了门外。
“咖啡,要喝吗?”
从储物柜里拿出马克杯,久保田离开了这个部室一会儿,回来时在我面前放下了同样的一杯黑色的液体。我看着那刚放下而荡漾的黑褐色液体,说了一声谢谢,双手捧着轻轻嘬了口。
“……好苦!这是什么啊?!”
“黑咖啡。”
继续看着书的久保田,在脱口说出这个名词后我嘟起嘴巴。
“哦。久保田君还想装着大人样,喝这种东西在朋友面前显得成熟啊。”
“我并没有装什么,再说我也没可以炫耀的对象。啊……!好像有一个……”
明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久保田,忽然开始自言自语,我以想听他后面的话的情绪期待地望着他,他却突然住嘴了。
“为什么不说下去了啊?那个人是谁?”
“不告诉你。”
“这算什么!”
我被气得大喊大叫。虽然我想以可怜巴巴的样子动摇他的决心,可他一点也不领情。
“怎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个局外人。不要烦着我了。话说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啊?”
“……”
这个男人太过分了。居然一点都不记得我的事,他把一年级和我同班,在数学测验上战胜了我的事抛到了脑后。不,这个男人根本没有记住我,也就是说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让久保田尝试想起国一班上的一位戴近视眼镜,留着短发的女孩子,把自己的名字也告诉了久保田。可久保田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似的,又道了歉。
“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