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陆拾山向来说一不二，此去果然几日不回。燕山六号的房子里只剩今夏一人，往日有些狭窄的小院竟也显得空旷起来。

辰光漫漫，今夏无以打发，又实在不敢出门，百般聊赖下只得自寻其乐。剪窗花，包饺子，或是打扫庭院，独居的生活虽说寥落，却也总有做不完的活计。

唯独不敢轻易触碰书斋里，陆拾山那一橱柜的藏书。今夏素知他嗜书如命，每本书都装潢精致，必得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丝不染的书橱里。于是哪怕是陆拾山不在的日子里，今夏也会每日打扫擦拭。只是举着鸡毛掸费力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时，今夏偶尔怔忡，会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仿佛陆拾山还在眼前，冬日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书斋的窗扇，倾泻在书橱边他玉立的颀长身姿上。而侧脸被勾勒出半边金色，陆拾山就在这半明半暗中向自己招手，眉眼温柔地唤，“今夏，你来。”

可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后，哪还有陆拾山的影子？只留她一人怔在原地，怅然若失。

冬日的午后极为短暂。日影很快西斜，再西斜，矮矮的厢房在院前的空地上逶迤出大片的阴影。今夏扫完了小院，就搬了把竹椅在这不断蔓延的阴暗里枯坐着，数着一群又一群的倦鸟归巢，它们振翅而过，宛若低空掠过一片哗啦作响的黑云；看着夕阳像一颗孵不出生命的血红卵黄，在远处破败倾的城墙上挣扎着下沉，下沉，沉入北方冰冷而漫长的冬夜。而凄艳的晚霞漫天，则是儿时随大杨路过化工厂时，里面倾盆泼出的一滩掺水的油污，五彩斑斓地横流在马路上，肮脏又诡异。

今夏就一直这么坐着，仿佛要坐到时间尽头。

是多久了呢？这样陌生而熟悉的孤独感，又一次卷土重来。

或许，她本就不该抱有希望的。陆拾山太过美好，是她热切的救赎，更是她不可及的奢望。对于今日种种，今夏并非没有预料；可这一点温暖实在来之不易，叫她不能不眷恋，也不能不贪心。

一如大雪夜的那个拥抱，小年早上的那笼蒸饺，还有那串未曾入口的糖葫芦，是他离开前被骤然撕下的，最后伪装。

而此时，它被斜插在床头，色泽已不再鲜艳，宛若一串融化的心脏。

入夜了。

门外炮竹声渐次密集，不时传来小孩咯咯的欢笑。今夏关上门，烧起地暖，早早就上了床。

今晚是大年初二。养父向来敬神，往年的这个时候，总会带领她和大杨迎财神，去庙里拜佛上香。想到生离死别的家人，今夏心中一阵绞痛。

不过也习惯了。自除夕前一夜开始，扳着手指算，这已经是她在燕山六号独自过的第四个晚上了。而卧房边柜上还放着她和陆拾山在平京大学门口照的合影，今夏看着相片上笑靥如花的自己，心里五味杂陈，索性将它收回柜里。

墙角的座钟滴答答，才七点光景。长夜漫漫，如何捱得过去呢？

窗外有悉嗦声，隐约还有人影飘过。今夏一凛，本能将头埋进被子里。犹豫一会，她还是慢吞吞下床，踮着脚走到窗边，小心地将窗子启了一条缝。“谁？”刺骨的朔风迎面扑来，今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可哪有人影？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只有屋檐下的风铃叮零作响。院墙上的镂空瓦当里透进些光，隔壁人家似乎在设宴，笑语欢声。

袁今夏啊袁今夏，你想他都想出幻觉了吗？未免也太没出息了。

今夏摇头自嘲，返身上了床，顺手拉灭了灯。

而此时的院墙外，陆拾山抚膺喘息，只听见心头砰砰作响。

回到岑福住处时，夜已深了。见陆拾山风尘仆仆，岑福心下了然，“学长，你这又是何苦呢。”他好言相劝，“你要是担心她的安危，我完全可以派人暗中保护，你又何必大晚上穿越半个城区，来回奔波？”

陆拾山倒了杯热茶，仰颈一口喝下，摇头说，“我担心的，不只是她的安危。”

“学长是真的动心了。”岑福明白他话中所指，却依旧不解，“可学长既然喜欢她，当日又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还执意离开燕山六号，惹得彼此伤心。”

“岑福，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她吗？”陆拾山定定地望向前方，自言自语，“因为她自由。今夏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如你所见，她只是一个市井长大的女孩。她俗气，贪财，甚至有些贪生怕死。她没什么钱，甚至很落魄，可她从不依附别人。即便唯一的亲人惨死日本人手下，也没有白要我一分钱。她是当过巡警，却坚守底线，从不趋炎附势。我落难时出手相救，自己被追杀不得不寄人篱下时，对我也是不卑不亢，尊敬却从不讨好。或许念过的书不多，但今夏，她确实是我见过最自由的灵魂，也是我最想成为的样子。她是一只自在的云雀，我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知道，而云雀是不能被关在笼里欣赏的。况且这样刀尖舔血的日子，我一个人过就够了，怎么舍得让她陪着我朝不保夕。”

“那，学长当日说的将她送去延安，并非戏言？”

“是。”陆拾山沉默片刻，答得有些许艰难。“如今看来，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既然学长心意已定，此事不宜迟。”岑福忖度道，“学联的事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学长不如回去看看她，好好说一下自己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