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博哥儿长得——啧啧——”隔壁的婶子一跨进小院儿就看到院子里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儿正背着个粉雕玉琢般的娃娃摇头晃脑的背着她完全听不懂的文章,正巧杨家嫂子正抱着一盆衣服走出来不由调笑道:“一看就是个城里娃娃,这小脸儿白净的!”
杨婶婶瞥了眼后笑着推了下聒噪的女人一同往河边走去,边走边说:“不过是个苦命的孩子罢了。”
“瞧你!这不还有你吗?哪里苦了!而且呀,你家小紫儿也黏他的很,说不定还能亲上加亲呢——”
“胡说什么呢!孩子们都还小呢……”
随着她们的走远话语声也越来越模糊,他抬头望着姨母渐行渐远的背影把背上昏昏欲睡的小人儿小心的抱在怀里,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不由的戳了戳,嘀咕着:“我才不要娶一个一听我背书就睡着的笨丫头。”
说完他轻轻的把怀里的小人儿放在床上,仔细的给她盖上被子,看着她小肚子一挺一挺的还打着小鼾,不由唇角含笑,眼里满是柔和。
透过窗户,他看着远处飞过的雁群,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姨母说的没错,他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爹是个商人,天南地北的跑,阅历丰富出手阔绰的他却也风流无度,很快便骗的他娘以身相许,珠胎暗结,可是他这才说出家中已有妻室。母亲丢不起这个人,为了他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和家中断绝关系跟他回了城里做了见不得人的外室。
据说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倒是常来,可是他有记忆后便再也没见过父亲,只有母亲日日郁郁寡欢的守在门口,附近的孩子也不爱和他玩耍还经常打他,说他是野种,他每每都会大叫自己有爹然后和他们扑打起来。母亲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模样也不骂他,只是心疼的直流眼泪。直到母亲病入膏肓时,他才第一次见到了姨母,姨母和母亲很像,但是举止利落一看就是个能干坚强的女人。在母亲去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把城里的房子售出,带着他坐上牛车回到了村子里。
姨父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什么都听姨母的。他们对他比亲生的还要好,供他读书,逢年过节都有新衣服穿,甚至只有一个鸡蛋的时候,也是压在他的碗底。可是再好,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就好像孤雁!他不甘心!他要凭自己的实力给他娘争口气,让他爹后悔辜负他娘,后悔不要他这个儿子!
时光荏苒,他侧头瞧着跳动的烛火下那张半明半昧的娇俏面容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心中一片柔软,那个曾经听他读书就犯困的小丫头已经能给他红袖添香了,那芊芊素手如葱段一般顺手拿过一旁的剪刀挑了挑灯芯……
“哎呀,博哥哥,墨……”她指着宣纸上那一滴浓厚的墨汁惊呼着就想用袖子去抹。
他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下,赶在她之前揉掉了那张被弄脏的宣纸,顺手把毛笔搁在笔架上,抓起她的皓腕,从怀里拿出一根梅花的荆钗开口道:“我自己雕的,做工有些粗糙。”
看她娇羞的红着脸低下了头,他不由的站起身替她簪在发间,闻着她少女的体香,不禁牵起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承诺道:“等你我成亲之时,我定亲手为你打造世间最好看的首饰,让你成为我最美丽的新娘。”
“讨厌!”她握着小拳头轻轻的捶了他一下,脸更红了。
他把她按坐椅子上,铺上一张新的纸张,拿起一旁的笔塞进她的手里,俯身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他们的名字,附在她耳边说:“这是你,这是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我金榜题名之时,我定八抬大轿迎你入门。妻凭夫贵——”
“不——”她打断他抬起头,看着他认真的说:“紫儿不要富贵。只要和博哥哥在一起就好。”她低下头声音渐低:“我不想博哥哥你走……但是我知道博哥哥心里的苦……”她笑着抬头,眼中水润如流光,颊边两个酒窝嵌在其中仿佛盛满了蜜糖一般,苦涩中带着甜腻:“紫儿希望博哥哥能心想事成,高中状元得偿所愿。紫儿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轻叹一声把她轻轻揽在怀里吻着她的发心郑重道:“我定不辜负你的温柔。”
她身着崭新的布裙,带着他亲手雕刻的荆钗,嘴角含笑的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船只,眼中不禁泛着点点泪光。多年后,他睡在雕梁画栋高床软枕的明月楼时还时常梦到这一幕,望着她幽幽的眼眸隔着江水脉脉不得语的样子,每每惊醒伸手一摸满面泪痕。那是他们第一次离别,这一别竟是一生。
十年寒窗苦读,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每个学子的愿望。可是在那金殿之上卖出的原来不仅是他的才学,还有他。他高中状元的那一刻也接到了赐婚的旨意。
原来很多大户人家都会榜下捉婿,而他一直以为丞相大人对他另眼相看,对他的文章多加指点是因为爱惜他的人才,后来才知,相府小姐早在屏风后偷偷看过他,并且非他不嫁。
他跪着那金殿之上冷汗直流却迟迟不肯接旨。直到丞相大人来到他身后轻声提点抗旨乃是死罪时,他才叩头谢恩。
很快,他身着红袍头戴金冠在人人称羡下娶了才名远播的相府千金,在高朋满座的喜堂之上,只有他知道紧紧握着的那红绸另一头却不是他真心想去的新娘。
一切似乎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着,他爹带着信物在他府邸门口上演了一出感激涕零的认亲戏码,说那时迫不得已,实在家中有悍妻,如今他高中,母凭子贵,择个吉日迎母亲牌位进祠堂,享受正室供奉。
他冷眼相看妻子却满心感动他终于寻回了丢失已久的亲情。可谁知他根本早就过了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如今只想看他悔不当初。如果不是他,他怎会一心求取功名,一朝怅失所爱!他在冷笑的同时,使计让他最终家财散尽,看他佝偻的身体花白的头发还得到处求人,拮据度日最终举家回乡时,心中竟是满满的畅快。
妻子是个善良的人,却始终不懂他。临行前,她还为他尽了一大笔孝心,送父亲一家出城。他心中不愉却还是未说只言片语。只是自那晚开始,他便常常梦到她……她是他唯一未了的心愿。
某日书房,妻子难得一反常态的坐在他身边,双手托腮看着他写字,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她以前也是这样陪着你吗?”
他心中一震,她才缓缓道出,原来他夜夜梦中会呢喃她的名字,她这才偷偷拜托她弟弟前去他的家乡一探究竟。如果他想,她愿意与她共侍一夫。只是,如今怕是不行了……在他诧异的眼神中,她有些尴尬的说小舅爷喜欢上了她,甚至不顾家中反对一心在村中陪着她,守着她。看他皱眉起身走向窗口看着月光,妻子从身后环住他恳求道:“她会幸福的。我们要个孩子吧。”
时光经年,很快他就垂垂老矣,孩子们都已长成,妻子也在几年前撒手人寰。他一个人望着这高高的匾额,丞相府,这一生功名利禄都如过眼浮云一般,如今已经告老还乡的他只想像来时一样一个人踏上回乡的路。
他背着手,佝偻着身体,看着田边笑闹的孩子,捋了捋长白的胡须,曾几何时,他也曾和她在田边玩耍,她还抓虫子吓唬他……她明亮的笑容和银铃般的笑声就在好像发生在昨天。
走进茶馆,他叹了口气,喝着茶,听着说书人正讲着一个凄美有关守候的故事。他手中的茶盏不小心衰落在地上,破碎的瓷片就好像他此刻的心。
故事里的她还依然活在那个如花一般的年华,自他走后,她便日日去小渡口等候,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她等来了一个骑着大马的少年人,却不是他。他告诉她,她的良人金榜题名,她在惊喜之后却得到他另娶他人的消息。她拒绝相信,摇头奔向江边,望着那奔流的江水,忍不住扑到在岸边,泪水一滴一滴在江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年轻人怕她做傻事,默默的跟着她的身后,这一夜,她在江边哭干了一生的眼泪,而他靠在堤旁的柳树上,衔着柳叶吹了一宿曲不成调的小曲儿陪着她。
少年人原以为她会死心,不再等待,可谁知隔天她擦干眼泪整理着自己的衣裙和头发,依旧痴痴的等着他。少年人从未见过如此傻的姑娘,却被她的执着感动。他想求娶她带她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可是即使在她父母的强迫下,她也只是默默的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看着他心如死灰一般。他不敢再迫她,面对家中的催促,他知道自己断断放不下她。即使违拗家中也执意在这里默默守着她。
就这样,十八年来,她望着江水,他望着她。堤边的柳树千丝万缕却挽不住江水的奔流,带不回她心中的给她画了一场梦的人。
他看着她日渐消瘦,瞧着她夜里挑灯伏案的倩影,不知是否写满了无法寄出的相思情意。
就这样冬雪纷纷又是一年,他在那小渡口却没见到她的身影,赶到她家才知道昨夜更深露重她高热不退,而多年的相思成疾早已让她油尽灯枯,她指了指床边的大箱子,里面有一根光滑油亮的梅花荆钗一看就是常年把玩,想来是她心爱之物,余下的皆是写满他和她名字的纸。
她临终前十几年来毫无悲喜的面颊上第一次柔柔的笑了,浅浅的酒窝隐隐而现,原来她笑起来是那么好看,他却哭的像个孩子。他错了,他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等到她的回头,却没想到却误了她的一生。她却告诉他,从他娶妻的那一刻,即使他回来她也不会跟他走。只是她想再看他一眼,为她的一场执念告个别,可是她始终没有等到他。
从茶馆出来,他佝偻的更加厉害了,摇晃着步伐,一步一步来到了熟悉的门前。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透过窗户,她似乎孩子窗前托着腮看着他盈盈一笑,可是再一眨眼,一滴浑浊的泪水潸然而下。那里早已没有她,只有曾经的那个少年守着她的箱子等待着他。
他握着那个自己亲手雕刻的荆钗,跟着他来到一个小小的坟茔前。他双腿一软跪在她的墓前,老泪纵横的点燃了满满的都是他和她名字的纸。烟灰淼淼,在上空盘旋,仿佛她就在他身边调笑着看他一把年纪还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
自从妻子说了她会幸福后,他自欺欺人般不再接收她任何消息。仿佛只要这样他相信她是真的拥有幸福。他知道小舅子一直没有回来,他从未过问,确执着的认为他们过得很好。只有这样他心中的愧疚才好像减轻一些。
无论如何,这一生他欠她的,他终究是负了她。烟灰迷了他的眼,他突然仰倒在地,大口的喘着气,伸出手,在这份虚无缥缈中他们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模样……是她来接他了吗?
他来了,虽迟却到。
下一辈子,换他守着她,说什么都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