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州入越,路渐渐崎岖起来,山脉渐渐丰满,繁盛的河流,像血脉四通八达。年老的艄公说:“你是外乡人吧?”
“不。”停泊在岸边的乌篷船,船舱顶上簌簌的落花,粉白,鹅黄,浅紫。我说:“我也是越州人。”
“那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他说。
我想那或是真的,但是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天还像当初一样,没有云。
没有云,有破空之声。张嘴,唇齿之间咬住淡清的杏,酸!
酸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深碧的枝叶间垂下来一双长腿,晃荡着星星点点的阳光,藏着谁的脸,青青脆脆的声音:“喂!”
“我不叫喂。”我懒洋洋在躺椅上,初夏苍白的风,从手指间过去,一丝一丝的凉。
“阿羽!”小丫头识趣改口,蹭地跳下树,落到我面前,一伸手:“我十五岁啦,你答应我的礼物呢?”
有时候时间过去的无知无觉,流放到越州,已经两年了。尤记得初来是暮春,淅淅沥沥的雨,没完没了。我躺在湿漉漉的草丛里,雨噼里啪啦的砸在脸上。
“你在做什么?”稚嫩的声音,抬眼,看见乌黑的小脸,乌黑的眸子明净如宝石。乌黑的小手,撑了片荷叶在头顶,又擎一片,遮在我的脸上。她背上背了弓箭,也许是附近猎户家的孩子。
我打量她,她也打量着我;我等她离开,她等我回答。僵持,一直到荷叶被雨打的摇摇欲坠,我困顿地丢给她两个字:“听雨。”
“……好听吗?”
风啸竹林,雨打芭蕉,沙沙地。我知道我在怀念什么,也知道我回不去,那么是谁在呢喃,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喉中一紧,没能回答。孩子又开口:“我姓白,我叫白云笙,你呢?”
“王凡羽。”
没有惊呼,没有动容,很明显,她没有听说过我。应该的,再响亮的名号,也传不到这穷乡僻壤来,再无敌的将军,远离了沙场,还不如一介匹夫。云笙皱了皱鼻子,说:“我陪你听雨吧。”
……是很久以前了,只是不去细想,就以为是昨天,朝雨湿裳,宿夜未干。我后来追问过她很多次,为什么给我遮雨,为什么陪我听雨,她起先忸怩不肯说,被逼急了,才比划说:“你一张看起来很寂寞的脸。”
那时候云笙才多大,十三,还是十四?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还是个孩子模样,瘦条条的身形,长手长脚,整天在山里疯跑,野的像只猴子,记得当时笑不可抑:“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叫寂寞。”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云笙不服气:“太阳下山云很寂寞,月亮挂在天上很寂寞,下雨的时候听雨很寂寞,风过去,山神庙铜铃响的很寂寞……”
我当时诧异,而云笙恶狠狠瞪着我:“而且我也不小了。”
明明就是很小,我忍着笑,一本正经的同她说:“男子着冠,女子及笄,才是成人,成人之前,顶多就是个黄毛丫头”
“及笄是多少岁?”
“十五。”
我与她击掌为誓:“等你及笄,我送你一份大礼。”
当时笑语,如今都到眼前,我说:“果然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就该有大姑娘的样子,云笙喜欢云州的云锦吗?”
少女昂然答我:“我不要衣裳。”
“那,胭脂水粉?”我记得瑜都的姑娘都喜欢这个,千色坊的胭脂,几乎与黄金等价。
“我也不要胭脂。”
“那你要什么?”
云笙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敢吗?”
“哦?”我饶有兴致地轻叩躺椅的扶手,对我来说,这世上的事,只有值得不值得,没有敢与不敢:“什么事?”
“跟我来!”
长桨荡开,碧波盈盈,支离破碎的倒影,支离破碎的脸。
我想,如果当时知道她想要什么,我还会不会跟她走?我在十年之后问自己会不会,明知道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