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花地,长空里风烟俱净。我抬眉向远眺望,能瞧见宫墙外一个峭厉的山尖。
往近看,莲池里尽是残荷败蕊,上架一座九曲桥,白石桥面干净得纤尘不染,平日里除却打扫,仿佛从没人高兴踩它。
梅素素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我喃喃。
梅素素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
诶,这《阿房宫赋》怎背来着?
忘了。
忘了也没有辙,宫女不准读书,只许看女德。
我会的这点东西,都是没进宫前学的。
十年了,忘了不少。
我生怕哪天真把它们全忘干净了,所以天天背,天天背,可还是越背越模糊。
嗐,大抵是心里魔障多,蔽着眼耳鼻舌身意。
我提着没火的油纸花灯,踩着蓝鸢尾的绣鞋,懒懒散散朝宣和殿走。
这里是上阳宫。
天灵五年,杨妃专宠,因妒,遣五百宫人至上阳宫。
史书里应当只会留下这轻飘飘一句,甚而连这一句也没有,我们五百个人,却都要零落了长长的一辈子。
上阳宫,位于洛阳。
坐马车过来的一路上,物候变了太多,由凉到热,由干到潮,有人想诓骗自己,说我们还在长安城,谁都知道那不可能。
梅素素老姐姐。
我迈进宣和殿的门,绣鞋底沾的残雨踏在乌地板上,印下三四莲花样的章纹。
洛阳锦绣繁华,可那外头的盐齊布帛,都与行宫里面的我们无关。妆服的制式,还依着天灵初年的老样。
我刚到上阳宫时,也着实被这里的梨花妆惊着了。长安的宫女,至少还能画个远山黛,“怀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附一番风雅,这眉心里贴一朵干花,算什么事儿呢?
还有更气人的,这上阳宫里的嬷嬷,居然不让我们画眉毛!
那是先帝幸宗在时的规矩了,野史里说,幸宗最宠爱的宁妃最好看的就是眉毛,懿形如新柳,漆华似墨浆,是以我总觉得,不让画眉毛这条规矩,就是那个宁妃的主意。
我这位老姐姐今年六十二岁,是上阳宫年纪最大的一位宫女。她是先帝即位后第一次大选时进的宫,在后宫里三十一年,从没见过皇帝的面。后来先帝驾崩,她因为不曾侍过寝,免了殉葬之灾,迁居上阳宫。三年前,当今皇上听说了她的事,御口一开,敕赐她一个校书头衔。
按辈分,她是先帝的妾,我是今帝的妾,她长我一辈,我该喊她一声娘娘。可我偏不,非是要叫她姐姐。三年来,上阳宫的宫女们都陆陆续续改口称她“戴校书”了,唯有我还唤她作姐姐,她也高兴听。
梅素素杀千刀的狗皇帝,害得小娘子我被困在这鬼地方。
我抻一抻腰,盼着能长上几分几厘的个儿,日常问候紫禁城里那位祖宗三代。
江湖规矩,问祖不兴过三代,小时候看武侠小说里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