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最后一节课的放学铃声敲在耳畔旁,虞一宸才从发热发晕的、充斥着幻想植物的酣梦中苏醒,已然忘却最后一节课是哪一科目的她合上生物书本,视线移向窗边那颗刚刚在大脑皮层里逗留数久的枇杷树,这不是枇杷结果的季节,梦里枇杷在掉光叶子的枇杷树上结得很结实,鹅黄色的,鹅黄色,无端联想至有个成语叫鹅毛大雪,那么春天里的雪应该是黄色的,枇杷做成的晶状体零落在和煦的春风中,她在梦里舔舔唇说想吃枇杷罐头。好一桩枇杷罐头,不正经的、花里胡哨的、五彩缤纷的商标里抹去了保质期,生产日期血淋淋地签上2014.9.26,这是一串没有意义的数字,她在梦里摇摇头。不、不,这是一串有意义的数字,她在梦中纠正上一秒的自己,这是南城一中运动会的日子,太阳将地面烘烤得能煎她的肉,八百米冲刺时烙下几行血痕在膝盖时,尹颂那个蠢蛋在和身边人得意自己刚拿到的跳高金牌的日子。尹颂那个蠢蛋,她要把枇杷都杀光了装在棺材里,一点一点吃下去,梦的结束就到这里,惊醒时她才恍然意识到——人们都在吃水果们的尸体。李长吉又是否会在诗中写道:来煎水果寿。好残忍,好残忍的人类。弗洛伊德说——梦是一封没有翻译的远古来信。枇杷充当了转译员,对尹颂潜意识里的某种恨意是她的笔友,在梦中以极度的杀意握了握手。
她只得对这种想法摇了摇头,然后将这节课的xy性染色体的内容重新在脑中咀嚼一遍,却蓦然发现字体歪斜扭曲难成体统,花晕的字眼提示她应该摸摸她的脑袋。伴着同学们或拎着书包起立,或将桌肚清空的哐哐声响,伴着她因为某种昏热而无法集中动作的慢速抬手,一双足够冰冷,足够宽大、足够有力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自觉触寒的虞一宸不自觉向后一倾,随即便是尹颂一双失去高光的眼,今天的天很阴,值日生刚把灯关走,正处于一个昏暗的教室角落,他好奇尽显懵懂的她到底与此时真实的世界失联了多久,脸上是如同运动会那天的,正中下怀的得意得有些恶心的嬉笑,话语掷在充满扫帚刚扬起灰尘的空气中:虞一宸,你额头怎么这么烫。
虞一宸下意识去握他的手,一种近乎梦中动作的持续。两个人像是在比谁更是北极的优秀居民,她终于恢复一瞬间的理智,甩开他的手,让尹颂以为自己是什么狗皮膏药,直到听到她已经沙哑的虚弱的声音暴露在作为罪魁祸首的尘气里,她说她要找老师开假条买药。尹颂说他有退烧贴,不要害怕,我牵你...又自觉实在逾矩,改口为带她,带她去医务室坐一下,我帮你去我宿舍拿退烧贴,我喂你...他又准备改口,但她先打断了他,她的瞳孔是散不尽的墨色,一个生了病的痛梦者说:你去食堂吃饭吧,再不去就吃不到了,我去校外买祛痘膏,我最近长了一颗青春痘,在唇边,在唇角,我要打败他,在今天,或在明天。病骨萧条的她心里接着话,我要打败你,尹颂,在此刻,如在彼刻。我要把你的善心剖解,我要把你的冷落剖解,我要把你剖解,如同梦中,剖解一种黄色水果。
被解剖的主人公有些无措,不敢再对上她有些狠决的视线,只得注视那个唇角有些发脓的青春痘,一个泛红的小闭口。他不知道将来哪一天自己才会吻上那个部位,他愿意咽下一颗鼓包的脓,不需要任何解药,除非是想当中医的虞一宸亲手熬的汤...他打断自己猥琐恶心的青春幻想,并怒斥这样一个作恶的自己,掐了掐自己的手臂。虞一宸也去掐他的手臂,我们走吧,去找我的班主任开假条。尹颂由着她,稍微着力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带她向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去,简直是两个刚学走路的孩童,被教室福利暖气尽数包裹以后,尹颂作了一番作呕的谎话来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老师你误会了我和虞一宸真的不是情侣只是表姐弟的关系,我姐现在有些发烧需要我去买个退烧药,老师呀您说我们这学校医务室也太拉了,就只能测个体温。老班打着哈哈说,我理解我理解,那一宸烧到多少了?需要联系家长吗?尹颂只听到了前半句,在心里说,一宸现在简直是一只正在旷野里漫游的蒸汽火车的列车长,小脸红得像要冒着蒸汽,神志不清地气鼓鼓质疑乘客的票钱付没付,于是直接掏走乘客口袋的钱包,发现钱包里贴着一张快褪色干净的合照,于是就此作罢地摆手说道:给你把票钱免了吧,你得帮我带一瓶祛痘膏。
但是尹颂肯定没有这样说,尹颂只是看到女孩向门口先行一步逃走,尹颂很不礼貌地和班主任徒留一句拜拜,捎上出门条塞到校裤口袋,又去将着力点置于她的手腕,恰似一轮玉白剔透的碎了的陶瓷碗,他没有丝毫的怒意,笑容如和煦春风里飘荡的黄色的雪:别走掉,你还在高烧,需要有人陪护。虞一宸没说话,任由着他那在她耳畔旁已经幻变的语音语调,虞一宸不想说话,于是像是摆脱束缚地掰开了他的手,吹了办公室暖气已经发烫的手,本来在向自己传递他的热温的手。尹颂刚想脱口别闹,却见虞一宸已经快直直地倒下,这根本不是发烧,这是某种失幻的恶疾,他又怎么会知道,恶疾的纵火者是他自己。纵火者永远都没有忘记那个火光冲天的傍晚,天很阴,枇杷树掉去一片落叶,女孩倒在他的肩头,柑橘味洗发水落在鼻头,他心跳得无影无踪,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到下一个同学路过帮助他们解除这一尴尬姿势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高烧贴是初中和虞一宸的父母以及自己父母逛药店付的,因为有某种特殊纪念意义所以带到高中,早已过了有效日期。就像留在原地的某种记忆,应该随着时间的流溪向前进的,可惜没有进一步的关系,他没办法展示出他很期待发展在校园里被禁止的关系。因此他治不好虞一宸。又过了几年,翻阅那张早就泛黄的出门条时,他才意识到这样强推因果的论断只是他的妄自菲薄,虞一宸从来不需要被治疗,她会带着她的心向她的理想国飞去,如同课堂上他哈气数次想象中完美落入她面前的纸飞机飞跃的弧度,机头捣碎了一瓶枇杷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