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身上有一股很浓郁的邪气。
【2】
但此时此刻的我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狂风骤雨的注打使骑着扫把夜寻导师的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雨水粘黏着发丝模糊了当下的视线,眼前这座阴森幽暗的古堡便是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建筑,而这背景图层之上只有穿着斗篷的黑影。我又打了几个喷嚏,不用感受便知双脚之冰凉,额头之滚烫,悲从中来,我佯装吃了毒药一般眼珠上翻只露出眼白,对自己施了个小法术使双手双脚软趴,随即就能倒在他面前,不曾想他把我接住了,他正稳稳地抱住这只作戏拙劣、意识发昏的落汤鸡。
我的眼珠回来了,正和这个充满邪气的家伙隔着一道看不清面容的面具四目相对,他有一双狭长的桃花眸子,不同色的两只眼睛里有同等的幽冷,无法判断具体的情绪。
我冷得咬咬牙,有些发颤。我下定决心道德绑架一下眼前这位神秘男子,尽管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好人,不,我甚至不能判断他是否拥有纯正的人类血统,但在此时他是救我命的唯一选择,否则我就将在【寻找隐居的导师】这项任务里命丧黄泉。
我简直觉得此时此刻的我是世界上第一倒霉第一恶毒的人,没有之一,要硬算的话这人遇上我也是世界第二倒霉的,没有之二。
大概是他施了什么法术,我失去了意识在他的臂弯里昏睡了过去。
【3】
他没有为我编织任何梦境,或者说我已然忘记了梦境的内容,再醒来是在一张不怎么舒服的大床上。我拉开帷幔,古堡里灯光昏暗至极,影影绰绰之间我看见那人正抱胸坐在我的床尾,见我醒来连忙收起了我刚好捕捉到的、关切我的眼神。
“醒了?”他这次没有穿斗篷,我看清了他的容貌,鼻梁高挺,五官英气,瞳色两异,发型和发色都像一颗还未成熟的榛果。
见我一直盯着他,他自顾自认为戳穿我意地道了一句:“口水擦擦。”
我没接他的话茬:“谢谢你的照料,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他没接我的话茬:“谢谢你的碰瓷,我现在感觉坏极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我倒是没怎么合眼,一直在关注你有没有异常。”
他略带鄙夷地打量着刚睡醒的我,讲着一个听起来要打哈欠的故事:“前天半夜你在大门外敲了整整十多分钟,本来依照我的脾气是无论如何不会开门的,谁叫追讨到这里的术士和杀手实在是多,但我的乌鸦进水短路了一样嗖地一下飞出去了我不得不开门去寻找,然后你就把我堵死在门口了,演技太过拙劣我都不好意思再作批判,在你落地之前我把你抱住,雨水混着你的汗珠袭击了我的雨披斗篷,我本来不打算救助你供你过夜的,谁叫你实在是太过可怜,意识混浊到一种程度了吧,小....”
他似是要道出什么称呼但是停滞了,我扼住他的发语,问出当下我最关切的一个问题。
“你是说我现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这件房间没有任何一扇窗户,因此我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如果真如他所说白昼已至的话,我需要立即道谢然后继续去寻觅我的接任导师莱恩,在我们学院里有这样的规则:像我这样延毕了好几年专注研究不就业的魔女必须要找到一位导师绑定,然后让那位导师来传授他的全部术式使自己具备能力成为新的导师。
而只有那位常年不与学院为伍、仅挂名在学院的莱恩老师愿意传授于我,而此时此刻距离我寻找到他的期限还有不到三天。
“没错,你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32个小时25分钟10秒...11秒...12秒......”
“那个,谢谢你精准无误的报时,距离我任务的截止时间不到三天了,我要立即出发。”我实事求是地说道,一边起身下床穿鞋,可能是因为起猛了头有些疼,跌跌撞撞。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的行径,“我找寻我的乌鸦的最佳时间被你耽误了,我的乌鸦飞走了,这件事你要负全责。”
“我没有办法,如果我现在不去完成任务我就要被我的组织所抹杀,这位先生,你也不希望你亲手救回来的生命死在惨绝人寰的刀下吧?”
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只能扯这种毫无逻辑的谎来达到立刻启程的目的。
“如你所言,我救了你一命,你转身就跑是不是不过河拆桥了?”
仔细一想还真的是,大病初愈之后脑子果然不太灵光。
“那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
【4】
他沉默了几秒,好像亏了似的大量着我:
“要不就,以身相许?”
【5】
我抡起拳头。
【6】
“开玩笑的。”
【7】
接下来的故事可能有些无聊,出于对恩主的感激,我答应帮助他找到那只和我导师同名的乌鸦,莱恩。
我正准备骑上我的扫把,恩主过问了一句这扫把的承载能力,我如实回答说我不太会使用扫把飞行,因此承载能力的范围应该是【负无穷-正无穷】。他毫不客气地斜坐在我的扫帚尾:“没事,我不嫌弃,你带带我,我们一起去。”
“行。”我也没反驳,只是钦佩着他的勇气,毕竟他是唯一目睹过我是如何被这扫把摧残的那个人。
飞行开始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格外平稳,不像我平时的水平,气流自动为我们让着道,我推测是他使用了什么不着痕迹的法术。高耸的松树凌厉地伸向苍穹,枝柯僵硬,在风中发出阵阵声响。大雨早就停了,阴天,闷得有些可怕,天地昏暗,我们抬头就是云层,仿佛下一场大雨即将倾注。
“乌鸦吃死尸能活三百年,老鹰喝生血只活三十三年。”他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不过我猜是跟乌鸦莱恩有关?
“有一回,乌鸦劝老鹰吃一匹死马。”他拽了拽我的衣襟,“你猜怎么着?”
“这是那个歇后语?死马也当活马医?”我非常配合地回答他,这归功于他的拉拽使重心有些不稳。
“不不,这时老鹰啄了一口说:‘不,乌鸦老弟!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不如痛痛快快地喝一次鲜血。’是不是在意料之外?”
“你是说你的乌鸦是吸血鸦?”
“不,我只是想讲个冷笑话活跃气氛,这里的气压真是物理意义上的低。”
【8】
“......”我能献出的只有一阵诡秘的沉默。
因为乌鸦和老鹰是不会说人话的。
【9】
“那什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们是不是应该交换一下基础的信息?”他没话找话道。
“你好,我叫菲洛。”
“你好你好,我叫道林,你的救命恩人。”他明知道我在驾驶扫把,还用手牵了牵我的衣角以彰我的手和他紧握在空中振动,“既然气氛烘托到这了,我们互相分享彼此的一个秘密吧!这有助于更好地了解彼此嘛。”
我转头瞥了他一眼但没有理他,他只好自顾自地大方分享自己的曾经。他有一个很臭屁的习惯,例如说前情提到自己做了一件很英勇的事情,后面的第一人称就有了新的前缀:英明神武,如此叠加。
所以在这里我作一个简短的概括版本:他是一只修炼了几百年的乌鸦精,人们觉得乌鸦所至之处皆是霉事因此很不待见他,他只好苦心研究黑魔法。这个世界的黑魔法还和通常意义上的黑魔法不太一样,黑魔法之所以黑暗不是因为由恨意直接培育出,而是能给身体带来伤害,所以越走火入魔的家伙生理上承受的痛苦也是越增倍的。
他完全符合了黑魔法的理念:生命于他而言太过漫长,疼痛作为魔力增长的后遗反倒成了生活的调味剂。
“(前面已省略万字悲情自述的十世情爱故事)上一世的老婆这一世应该刚好十八九岁了吧似乎在某学院读书?于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英明神武才高八斗的我就用莱恩的名字在那所学院里注册了导师...”
等...等等?
不不、世界上叫莱恩的多了去了,此莱恩非彼莱恩、此莱恩非彼莱恩、此莱恩非彼莱恩......我试图自我催眠。
不是,我前世就和这么个玩意儿谈恋爱?还什么在大火里焚烧了束缚我们一生的王朝城堡,什么她是皇后他是教父在后花园里一见钟情从此走上偷情不归路,这一听就是编的好吗!对于他真假难辨的话确实扰得我心神不宁,我只希望我能好好驾驶这扫把,不至于在飞向目的地之前落地。
【10】
但他又地道地给了我致命的一击。
【11】
“所以你...可能是我上一世的老婆...”气流吞并了一些音节,但那个甜腻的称呼听得究极真切。
太诡异了!这发展简直太诡异了!要么配乐是一只乌鸦飞过我们的头顶留下六个点,要么配乐是那种可怕的五雷轰鸣。
命运是一道击中我的闪电。我这回不得不回头看他了,“虽然你救了我一命但你能不能别随时随地占我便宜。”
【难辨真伪】的前世丈夫不知道怎么了一声不发地盯着我的愁容,我看见了他眸子里我的心慌,而扫把因我的注意力不集中淘气起来,一点都不听使唤。
很好,扫把非常有独立意识地飞了出去。
于是,【难辨真伪】的前世丈夫断了一根自己的小指召唤出了一辆24k纯金马车(甚至连马都镀了金),以供我们逮捕淘气的莱恩。
车厢里甚至设计得很舒适,座椅很宽让我们不至于身体贴连着身体,像是,像是儿童奇幻动画片里的桥段,名贵到不能再名贵的王室贵族正在亲力亲为地寻找自己丢失的宠物。
不过话说回来,这马车也是怪可怜的,本来能在自己先前的岗位上有用武之地,说不定拍卖会上以几个亿成交给了金主?当然这只是推测。这个用自己痛觉作为筹码的家伙真的是太卑鄙了!
唯一可以感谢他的就是我的双手终于解放了。“天降混沌,以光逐之。”时光之匙在我的手掌间运转,可见的画面里莱恩就在.....就在我的肩上?
真奇怪,时光之匙本来只能看见【过去】的画面啊,怎么能预知未来的画面的?身侧之人确实没有什么动静,也不热衷于找话题了,静静地看着我,莱恩也静静地伫立在我的肩上看着他。马车平稳地行驶在空中,天气没有之前那么阴沉了。
所以?
“既然莱恩已经找到了,所以你真的是我的导师?”出于对我研究生涯的良性推测,我已经放弃探究他几分钟前打趣话的真伪。
“信不信由你,你就说这附近除了我还有没有活人吧,以及为什么扫把会停在我的古堡外?”
他调皮地眨了眨眼,好像吐落出的是百分百的事实,接着将乌鸦拢回他的手掌间,亲昵地捧在嘴边吻了吻莱恩的鸦羽。
“你先不用纠结我为了缓解气氛的奇葩十生十世故事,我把我会的不多的白魔法全传授于你以后,你就可以回星学院当导师了。”
【12】
就这样,回到古堡以后,我的见习魔女生涯就如火如荼地开启了。
尽管我并不认同这等风流、自恋、怪异、在学术上死钻牛角尖还有自虐倾向的家伙真的有资格成为我的导师。
【13】
·4月13日 (字迹工整地)
今天是正式开始学习魔法的一天,特意找了一本古朴的笔记本来充当日记本。前一周基本上在熟悉古堡的环境,我已经知晓了每一个房间的具体用途。以免我忘记,我先在这里记录一遍。
地下:仅有一间超大的储藏室,里面什么都有,杂物堆得乱七八糟。初次进入的时候,道林老师甚至召唤了两三只小精灵净化空气。
一楼:除了大厅之外有藏书阁和药水制作室,药水制作室很大。找文献就集中在藏书阁了,剩下零散的资料就在老师途径之地捡捡。
二楼:十几间卧房,除了老师的和我的就是那些根据动物习性定制的空间。
三楼:一个很古朴的废弃了很久的祭台。
今天学习了用直径14m的大锅熬制魔法药水,那家伙成为老师以后不那么喜欢喋喋不休了,更多的是让我自己动手。他先是问了我个人喜欢的香料,然后说调制药水不用太拘谨死板,可以加一些令人心情愉悦的元素进去。
于是他很油腻地添加了五十二朵紫罗兰。
于是我把他讨厌的香料都洒了进去。
·4月18日(字迹依旧工整地)
这周我们即将开启我们的第一个研究——探究魔法对毒蘑菇毒素的去除以及安全性评估,我发现老师对待课业还挺认真的,整天都泡在藏书阁写写画画,我走过去瞧还神神秘秘地赶我走。
·4月19日 (字迹有些潦草地)
我收回昨天的话。我觉得他一定有一颗黑漆漆的心脏,正如他的古堡新上的漆的乌黑。
老师明显猜到了我需要查的文献古籍,还在那些精美书籍的内页里用彩色铅笔写下各种各样的腻人情话。
太吓人了,可怜我一生求学的孤苦心。
我不加思考地用书签夹在那页并附上无聊二字。但又觉得太单薄了,只好学着他那咬文嚼字的语气,加了一页纸。
“苹果青的时候是不应该摘取的,它熟的时候,自己会落,但你若在青的时候摘取,便是损害了苹果和树,并且要使牙齿发酸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4月23日(用彩色墨水写下)
第一个研究完成的很顺畅,即将投入新的研究。
今天怎么突然把我跟其他学员比较了?什么叫天赋确实没满点好在态度还行,要和以往的学生对比排前三也有些吃力。
本来觉得这几天他乱糟糟的头发都顺眼许多,拜托拜托我从来洁身自好没有接触过丝毫黑魔法,怎么能和那些吃高利贷的黑魔仙们同台对比?
但我没有当场说这话。
我说的是: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着调的老师。
他回的是:对,只有我这个这么不着调的老师愿意扶持你成为一代优秀魔女。
带着自豪以及其他乱七八糟我不想探究的情绪,我本来已经想好用什么话骂他了,结果他笑得有点过于...好看?
因此我没打断他的笑容,就只是忍声吞气地用悄无声息的法术在他头上扎了三个朝天辫而已。
·4月26日(意外工整地)
老师送了我一本植物学相关的书籍,勉为其难原谅他(因为我浇坏了两盆花从此)不让我浇花。
·5月14日(翻看了前面的日记并字迹潦草地)
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写日记了,看了下前面的记录。
老师说他把能教给我的我都教给我了,我很早就知道他没会多少白魔法。
感觉老师绝对在我身上施了什么魔咒,这周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开始想他在干什么。
我已经吸收了他所传授的所有,因此我们并没有像上个月那样整个白昼都在一起调制药水、翻阅古籍、种植有毒蘑菇和飞天玫瑰,偶尔假装让莱恩祭天占卜一下当前运势,莱恩会飞得远远的仿佛不再回来。
它过一会儿就会飞回来,停在我的肩上,像当初那样。
老师这个月经常出门不知道在准备什么,有点想见到他欠揍的样子,不是为别的,只是想质问一下:
你是不是给我下魔咒了?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觉得这个魔咒下得很吃力并且断了根小指了?
这些话我只写在这里,不会脱口:非常吃力吧,明明知道我觉得你风流、自恋、怪异、不近人情、爱说谎,这么讨厌你还给我硬生生下了一个喜欢你的魔咒?
为什么我总是做离开你的噩梦,并且自然地称之为噩梦?
请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
·5月16日(用彩色墨水圆润地写下)
老师做的蛋糕很好吃。
·5月20日(气愤地一行一个字地写下)
最
近
没
有
新
研
究
,
好
无
聊
·5月21日(用蓝黑色墨水写下)
我想了四十五个新的选题,老师看了笑眯眯地说可以。
大概还能在古堡里待小半年?宁静和谐只有课题、不用在意学院的其他人的日子很美好。
【14】
·5月24日 (字迹断断续续)
我要行一段长路,去阿瓦隆的深谷。那里永无冰雹,或雨,或雪,那里风吹也无声。——国王叙事诗
【15】
五月二十四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绝对是一个在日历上被红圈层层围住的日子。
上午,我和老师开始进行倒数第二项实验,造梦织梦,只有自己找到梦境的出口,或者说意识到是身处梦中才能脱离梦境。可那个梦真的太真实了,主人公的思维方式与我的高度重叠,面对周身景物,人物作出的反应也如出一辙。
就比如说此刻女主人公的笔下正写着:我要行一段长路,去阿瓦隆的深谷。那里永无冰雹,或雨,或雪,那里风吹也无声。
请允许我严肃地将梦中的我称呼为“女主人公”,而还尚有意识知道这是在梦境的我就是“我”。
女主人公的名字似乎也叫菲洛。
女主人公正用魂灵参加着属于自己的葬礼,人群穿着黑压压的衣服撑着同色的雨伞,而跪在最前面的男人已经哭得没有力气,麻木地任凭雨水打湿,这是来自十九世纪的布景,王室贵族的墓园里国王跪在王后的墓碑前哭得泣不成声。
我在女主人公的身体里,第一个好奇的居然是这国王是不是老师。于是我用尽心路说服女主朝国王走去,打量一眼国王的容貌。
女主人公在内心摇了摇头。但我执拗地拖着女主人公的身体超前走去,想去拍拍国王的肩,作出无关痛痒的安抚。
国王木木呆呆地回过头,两只眼睛空洞地可怖,全然看不见悲伤,他的眼泪由何而来?不过我可以确定,这国王的容貌与老师确有七八分像。
记忆闪回,女主人公作为王后因为国王的冷落,整日说话给那只和她同样没有自由的乌鸦听,乌鸦一双异色的眼睛透着机灵,只是安静地听她说话,时不时蹭蹭她的脸颊。
国王残暴专横,王后是从小被邻国送来的契约妻子,明艳动人,国王不喜欢王后,认为王后就是她自由恋爱的绊脚石,但又舍不得与强大的邻国决裂。
乌鸦是王后从邻国带来的,一直陪伴着王后。
此处空间被撕裂,女主人公也不见了,我此刻只作为一双眼睛以第三视角目睹这发生的一切。
阴森的树林里,树枝交错缠绕出的尽头是一轮血月。乌鸦啄着正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的国王,不知为何骄傲地看着远处,然后嗖地一下像是穿越进了国王的躯壳。
我想起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在《黑暗茫茫》中所描述过的旷工的尸身——如果他们死于塌下的石顶,尸体往往已被压扁砸烂;如果是被爆炸轰散的,他们就永远变成无法追回的碎片,挂在扭曲的管子、尖刺上,手、足、面孔、生殖器官、扯断的肠子、犹带毛发的皮肉、就像圣诞树上悬着诡谲的饰物。人被分解成可怖的拼图,而这拼图永远完不成了。
人被分解成可怖的拼图。这是我唯一能用来准确形容当下场景的一句话。
死去的国王活了,活着的乌鸦死了。死去的国王载着乌鸦的生平记忆,乌鸦躯壳里国王为自己喊冤。他们都不是完整之物。
甚至说在刚才的断简残篇中,国王连灵魂都不是完整的,他缺少着正面的品质。
不知为何。乌鸦有意识般朝我的方向飞来。
【16】
落下的一剂鸦羽将空间再度撕裂。
【17】
“你根本就不懂!!!”女主人公推开异色瞳膜的新国王,“你凭什么觉得你为我做出的这一切我就会真心觉得你是在为我着想,你蠢爆了,道林。我不会因为你替我杀死了国王就感谢你,我不会和你私奔......”
“凭你爱我。”我能明显感受到这个老师样貌,老师声音,老师眼睛甚至老师名字的新国王说得理直气壮还带点委屈。
也能明显感受到这女主人公呼吸停滞了一会儿,心跳如擂鼓。
“你怎么知道我爱的是不是你这副身体的前主人?道林,别胡闹别小孩子气了好吗?别......”
一语未完,唇边掀起一阵温热。似乎所有的不安、担忧都在唇瓣的柔软贴合中被溶解,只剩理智难以网住的欲意。
他像是一张网。一张巨大的、轻盈的网将将女主人公网住。女主人公吻得好逼真。
我吻得也很认真。
【18】
记忆开始快进,像一条突然湍急流淌的河流。
女主人公和老师名字、老师脸、老师声音的乌鸦精丢下早已被统治高层架空了的王国,私奔了。
于是,透彻晶莹的夏日之蓝发生在梦里,海风吹拂二人的脸颊,手牵手漫步在海滩留下脚印,在那样的季节里。
道林为女主人公整理着裙摆,女主人公脸颊泛起绯红地回眸笑着。
暮色渐浓,我看见夕阳给他的发丝抹上金光。落日信手点燃的还有那心底的悸动难平,海风轮流吹拂过我们的头顶,“你头发乱了喔”道林笑着揉了揉女主人公的头顶。
再后来我们肩并肩坐在岸边,手指交汇着勾勒心仪的风景画,还小孩子家家地想比较谁框下的更为美丽漂亮。
没有思考时间一般,他纤长的手指比成方形,把还在到处比划的女主人公框柱了。
女主人公把相机牵到两人中间,把彼此框柱了。
【19】
并没有任何女主人公如何死去的记忆片段。
再次身处墓园的我能想到的只有那句:
王后死了,国王也死了。——这是故事。
王后死了,国王因伤心过度而死。——这是情节。
【20】
我经历的应该算作情节。
【21】
女主人公作为魂灵正目睹他的死亡,他好像早已飞出了国王的躯壳,因为跪在地上经历暴雨的国王可怖的空洞,那不是他,我正说服自己那不是他。
请允许我依旧使用国王来称呼他,他的王国早就被他人篡位,有着统治气概的他经历两年游历回到高位上,铲平了高层的旧势余孽,最后给女主人公办了盛大的葬礼,所有人尊敬她,爱戴她。
我看见过他的奄奄一息,血月之夜垮在地上,被灰尘和血污覆盖,就像用一团团用来擦去血迹的黑色报纸。鸦羽失去光泽,只剩黯然的寥落,余下的应该是对死生有命的不甘。
他是否对我说过,他是修炼数百年的乌鸦精,他又是否欺骗过我,夸大过关于我们前世的种种?这都不重要了,古堡的样式和这座王国的城堡主体一样;女主人公和我的心路绝大多数都一样;国王的样貌、声音、神态和臭屁都和老师一样。
我不愿再亲眼目睹他的衰萎,作为乌鸦的他早就在那个夜晚失去了翼翅,而作为国王的他失去爱妻以后背叛了他苦苦追寻的自由,只为将她的遗体运回故地。
我早就忘却我身处梦中。我就是女主人公。
那里是阿瓦隆的深谷。那里永无冰雹,或雨,或雪,那里风吹也无声。
那里有老师在等我。我知道我找到了出口。
而故事很显然没有走到尽头。
【22】
随着视野里刺目地闪着白光,我紧张地睁开眼。
此时此刻,一双眼睛也紧张地盯着我。色的纷彩只流露着关心。
“小洛,我担心死你了,你终于醒了。”
我想起歌德说的那句:驾着我们命运轻车的时代太阳马,仿佛受到看不见的精灵的驱使而疾驰。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勇敢地抓住马缰,时而向右,时而向左,避开这儿的石块,躲过那儿的木桩。
我想起那骤然碎裂的梦境,和命定缘薄的过去。想起我被那些纷杂的族谱束手就擒过,被那些记忆深处的规训,教条所鞭挞。
我想起我们坐在我的扫把上时他打趣的话语,半真半假地叙述着我们的曾经。
于是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任凭泪水黏腻上他的衣领。
他也微微一愣,才想起安慰我轻拍着我的背部,拍打如雨季濡湿树林,密闭幽回的梦境抽走了树木的大多水分,我正被他的关怀滋养。
“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带着哭腔发出请求。
“你也一样。”他缓缓道。
【23】
·11月22日
当我再次翻开这本日记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多个月了,研究结束后我跟老师请了假说要回到学院。
老师很不要脸在离别那天做了一整天面瘫,在我要和他说再见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演技与眼泪齐飞:“就算你回到城里看上了别的男人,我也会依旧守身如玉地在城堡里当你的寡夫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诚实地、软绵绵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再后来去学院升职为了导师,并且非常正直地使用了自己的本名,等待着下一个学生来敲响古堡的门。
我在城里买了一束花,期待在他开门的那秒不那么狼狈地、笑着递给他。
他明显是装作惊讶地接过花,喜上眉梢地说着不害臊的情话。
我们在一起了。
【24】
乌鸦是在什么时候飞走的?
【25】
敲门声已经持续了一个多钟头,他如果茂然去寻找一定会和敲门的人相撞,如果是仇人呢?
这次的秘方就差最后一剂鸦羽就可以配制成功了,外面大雨滂沱,道林从凌乱的衣柜中找出一件雨披斗篷搭在身上,还不忘小谨慎地给自己化出面具在面部。
用法术将笨重沉闷的大门敞开,雨水泥点混杂着草木的自然气息以及眼前这位浑身抽搐脸颊泛红的女孩的薄薄汗气、全部涌入他的鼻尖,他皱了皱眉。
见她重心不稳即将倒下,他赶紧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然后把她撂在他的臂弯之中,她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他忽而觉得他也泛着稠密的凉意。
四目相对之时,他辨认着她的迷茫、狼狈以及无措。他尽全力不让他的任何情绪降落在目光。
他认出她了。
“小洛。”音节极度不真切地抛掷在台风天的湿空,她全身上下被天气击打的那些水滴和他千年来梦魇之后遗落的泪花融为一体。
在唇瓣张合之中,他轻咬着一个阔别许久的称呼。
小、洛。
尽管此时狂风暴雨如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