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瑶原本以为，嫁到齐王府后她会像以前看到的那些官僚命妇一样每天忙里忙外照顾家事、接待客人，或者出门三两成群继续门宅间的交际应酬，结果什么都没有。
成亲第二天夫妇二人进宫面见皇上皇后谢恩，皇上皇后照例嘱托问候几句，又笑吟吟地赏了一大堆东西。只是宋芷瑶想起赏花宴时皇后那一瞬间冰冷的眼神，总是心有余悸，其间基本不敢抬头看座上的两人，只跟着顾铭往谢恩行礼。
三日后，顾铭往陪着她回门。宋晔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高兴地喝了好几杯。
再然后宋芷瑶就很少见到顾铭往了，除了成亲那晚他歇在了婚房折露轩外间的软塌上，之后就一直都去住书房。齐王府的规矩都被训得极好，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风言风语，府外的人们都只会感叹“好一对金童玉女”“齐王不愧是齐王，宋芷瑶这样的美人就该早早娶回家藏好”之类的。
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王，顾铭往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忙。
宋芷瑶乐得自在，除了每月一次回府看望父亲，每日的生活和她在宋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成亲第二日，顾铭往就把一个冷漠的少年带到了她面前。
“宋小姐，他叫顾古，查案的事，你可以吩咐他去办。”
“姑姑？”宋芷瑶不解。
“他本名带古，跟了我以后为他重新赐的姓。”
“那你平时怎么叫他的？你是皇族，姑姑不能乱叫的吧......”
眼前两人似乎都陷入沉思。顾铭往认真想了想好像自从赐名以后他就从来没叫过顾古的名字，顾古一直跟在他身边，一个眼神就能领会他的想法。
“那我叫你小古行吗？”宋芷瑶问。
顾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单凭王妃吩咐。”
顾铭往的眼角反而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
“还有王爷，你以后就唤我瑶儿吧，总叫宋小姐也不合适。”
顾铭往点头离开。
后来有一次顾铭往告诉宋芷瑶，她管顾古叫小古以后，顾古回去憋得两天没吃一口饭，他说他觉得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被叫的像个小姑娘一样觉得很生气。
宋芷瑶听完笑了笑，她倒是从来没有在顾古脸上看到过除了冷漠以外的任何表情，她吩咐的事顾古也办的很好，没有过一句抱怨与不满。
顾古办事真的很靠谱，不到一个月，宋芷瑶就知道，当初她进宫时负责服侍她的几个宫女，那个院子及周围看守的侍卫，都死了，就在她出宫后不久。有不小心掉井里的，有不小心从城墙上摔下去的，有骑马时被马甩下的，有家中失火的......宫墙内死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是在某一时间段内某一些因某事而相互有所关联的人们都死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有人在消灭证据。
能处理这么多的人，背后主使必然非常有权有势。
恰好赏花宴那几日，宫中来往的人员特别多。皇后招待着各家的姑娘们，皇上则设宴宴请王公贵族。在宫中留宿的王爷侯爵就有十几位之多，再排除掉一些身形年龄差太多的，也还有七八个，根本无从查起。
王府后院有一个占地极广的荷花池，中间有一凉亭名曰荷韵。八月的荷花开得正好，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宋芷瑶最喜欢的就是待在荷韵亭里，或看些游记话本，或研究下王府的账簿，或思考下一步该怎么查。小白在她脚边安静地趴着睡觉，小梨在湖上和其他的丫鬟们一起摘莲蓬玩的不亦乐乎。
她皱皱眉头，看着顾古新呈上来的密函。上面记载了宫内宫外能查到的所有催情药物的种类及具体的说明。她皱眉一种一种认真看着，眉头皱的越来越深。顾古站在旁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顾铭往将他派给王妃时，对他说：“不要问为什么，王妃让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如果知道了什么，也要不知道。”
顾古点头。
点头就代表绝对的忠诚。
但是随着调查的延续，顾古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把事情大概猜了个明白，也理解了为什么王爷会突然娶亲。
在明白以后，他忽然觉得王妃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寻常女子如果遇到这种事，只怕已经是不顾后果的跳河或是一尺白绫结束生命，王妃却没有，她就这样平静的嫁了过来，开始专心致志的复仇。王妃让他调查的东西也总是很奇怪，除了比较合理的人员来往之类的，有一天让他去查了皇家专用的官窑，顾古觉得自己是个很机灵的人，也因此才能在王爷身边为王爷做事，但他实在没想明白这和官窑有什么关系，那个地方，不就是烧砖烧瓦烧瓷器？现在王妃在他面前在很认真的看催情药物的信息，虽然表情很厌恶却又看得很认真，换做其他女子只怕早已避而远之。
宋芷瑶看了很久，然后把纸往顾古面前一铺，用手指在上面指指点点，“这个，这两个，这个，这个，还有那边的四个，小古你给我取一份实物过来。”
顾古随着她手指的移动迅速将她要的几种记了下来，看到最后一种时愣了一下。
“王妃。”
“有什么问题吗？”
“最后一种挂桑粉，请恕卑职无能。”
这是第一次，宋芷瑶安排的任务顾古说做不到的，之前不管什么他都应下然后转身去办，包括去皇宫里，他也没有犹豫过。“这种挂桑粉，有什么特别的吗？”
顾古迟疑了一会，道：“挂桑，是前朝留下来的东西，据传，前朝有个皇帝将美人挂在桑树上......戏弄......那棵桑树上挂的美人挂多了，染了美人的气息，结出的桑葚也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有催情之效，皇帝命人将桑葚都采摘下制成香粉，取名挂桑粉。”
“我看你信函上所记载的具体症状之类，感觉很可疑。既然你都能知道的这么详尽，为什么弄不到？”宋芷瑶问道。
“据传那颗桑树被采摘完桑葚之后就死了，挂桑粉也只有这一批，传世的量特别少。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听过它的消息，可能早已被使用完了。”
宋芷瑶气得拍了一下脚下小憩的小白，小白一醒就会意，扑上去挠顾古。
“都没有了你给我看干嘛！”
顾古委屈，“王妃是您说要所有的种类......”
小白继续挠他，顾古只能赶紧跑了。
远处的湖岸边上，顾铭往远远地看着荷韵亭里发生的一切，修仙之人五感都非常灵敏，即使相隔较远，他也能将亭中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脑海里突然出现那日槐花里安静的少女，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终究还是内在的那个她。
思及刚刚听到的挂桑粉，顾铭往的嘴角又落了下来。
有些东西，没了就真的没了吗？
天气越来越凉，王府后院的银杏叶落了一地，金灿灿的特别好看。小梨积极劝说宋芷瑶把每日看话本的地点挪到银杏树下去，宋芷瑶没理她，每天依旧带着小白在荷韵亭里坐很久很久，甚至越来越久。
湖中的荷花早就没了，荷叶也变成了枯蔫的样子耷拉在湖面上，整个湖都是死气沉沉的，就像亭中的宋芷瑶。
王府里的藏书非常多，顾铭往有时也从外面给她带些回来，她平时都爱钻进书里不出来。但是她越来越不看了，石桌上堆了一小堆游记，她一本都没有动过，只是看着残荷发呆。
顾古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害怕，看看日头估摸着王爷应该回来了，轻轻一掠往书房奔去。
顾铭往正好在书房看卷宗，“你怎么过来了？王妃那边没有给你交代什么任务吗？”
“王爷......您去看看王妃吧，王妃最近似乎不太对劲。已经十多天没有给我安排......”顾古的话还没说完，小白就从门边窜了出来，一下跳上顾铭往的桌案咬他的衣袖。
顾铭往伸手把它抱在怀里，小白却一下挣开了，除了宋芷瑶和小梨，小白从不让人抱它。“你想让我去找你主人？”顾铭往问它。
小白冲他点点头，然后转身带着他往外走。
顾古在后面默默跟上。
到了湖边，顾古自觉地远远地就站住，顺带把极不情愿的小白也按在旁边。
顾铭往很久都没有见到宋芷瑶了，虽然住在府中，他却一般都只在书房和前院，极少也没有时间往别的地方去，宋芷瑶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见他，两个人，就是两个世界。
此时再见她，已然没有了上次在远处见她时那种让小白挠顾古的活泼，取而代之的只有一股绝望的死气，伴着周围湖中的残荷，顾铭往觉得四周的灵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瑶儿？”
宋芷瑶并不抬头看他，只把掌下压住的一张纸递给他。
“四月二十三，晚上我喝的果浆里被人下了药。送到我房间的饭菜经过了四个宫女的手，前两个是御膳房的，什么都不知道，后两个是负责服侍我的，她们送来饭后我就让她们退下，后来人就不见了，也没有依照规矩守在门口，四月二十五日，她们俩就死了，一个是在井里发现的，一个掉下了城墙。当晚，在我出事到你送我回来的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一支巡逻的侍卫队伍经过那一片，这与他们平时的巡逻路线不一致，很明显是被人调开的。而那个院子值守的四名侍卫，当晚也都去喝酒了，四月二十六日和二十七日，分别在家中及街道上被人发现了尸体。”
“那个人当天带着我从房间离开，大多数时候是从屋顶走的，我让顾古查过官窑，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没有任何琉璃瓦被调用的记录，也没有偷烧的，皇家的琉璃瓦都有定数，没法作假，这说明那个人在逃跑途中没有踩碎一片瓦，否则以他的谨慎，一定会更换修缮，民间的我也盯了，同样没有。这说明那个人的轻功极好，既然极好，那他为什么到那个宫殿却把我放下了，原本被人发现还带我走，说明他不想放弃。我后来把那条路线认真研究了好几遍以后才想明白，轻功是需要着力点的，他在临近那座宫殿时的着力点选的不对，根本不支持他带着我再往前跑，而且那座宫殿的宫墙特别高，两个人飞出去应该挺费劲的。”
“然后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能用大点力呢，因为他用的就不是轻功，而是仙术，只是他之前伪装的很好，如果他要带着我离开那里，而不踩碎瓦，他就无法隐瞒他会仙术的事实，你又追的很近，所以他只能放弃。顾古说挂桑已经没有了，可我直觉就告诉我我那天喝的就是挂桑，毕竟是桑葚做的，溶在果浆里不易察觉。为什么那么巧那天送来的是果浆呢？因为南方正好进贡来许多鲜果，皇上都赏给皇后和允贵妃，皇后念及果子放几天就坏了，正好可以制成果浆赏给来赏花宴的少女们。那么失传了几百年的东西要去哪找，其实很简单，皇家不是一直都对很多东西秘密收藏吗？如果真的有挂桑，不在宫里又能在哪？”
她说的每一条，都在纸上好好写着，中间有些细细的线条连来连去，线条的末端最终都汇聚在了一起，末端画了一颗星星。
整个大明国，只有一颗星星。
“你早就知道了。”宋芷瑶说。
“我不知道别的，但我知道哪里有挂桑。”
“我现在杀不了他。”
“其实还有个人也有可能做到这一切，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是我和别人合作设计你吗？”顾铭往道。
宋芷瑶笑了，不似她平时的温柔，反而带了一抹嘲讽，看着竟有些让人觉得冰冷。“那你告诉我是你吗？”
顾铭往抬手，掌心里慢慢显现出一柄黑色的长剑，整个剑身都是如同墨一般的漆黑，唯有剑柄上嵌着一颗透明的宝石，就像夜空里缀着的明月。仿佛印证宋芷瑶的想法，剑上就刻着墨月二字。
顾铭往将剑递到她面前。
宋芷瑶没有接，只是抿紧了嘴，不自觉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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