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佯怒时眉眼俱动。
他凉凉瞥过一眼来,面色不动,眼神却已经是几个流转,他瞧着群玉垂下去的乌黑的发顶,骤尔便起了怒气,可这点怒气到底还是没能冒出个头去。许是面前之人扮作的怯生生样子最终还是打动了他,几经之下,那点本就微弱的怒气便化作了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凡人心肠,实在是过于软弱了。
“罢了。”昊辰慢慢抚过自己袍袖上几道褶皱,指尖落在衣袖上的一处暗纹上,缓缓起声道,“只是,我见你如今于修行之上已是十分惫懒—”
群玉本来垂着头装缩头乌龟,此时听着他话,心下不免颤动一下,又见他话语间故作迟疑,想来便觉不好。她原坐在那处,一昧的扮知错听话,不论昊辰说些什么只管连连点头称是,现下却僵在那里,不知该做何表现。
—“前尘之事不论如何皆已为往事,眼下才是最紧要的。”
—“修行最忌道心动荡,仙人凡人皆是如此。现下你便将《清心经》抄诵几遍,静下心来,再思修行之事。”
群玉成功的愣了一下。
我的道心还不够坚固?我已经在少阳山上扫了七百年的树叶子了,我的心比我的剑还要冷了好不好!
纵然她心里的想法已能够打上足足九九八十一个结,面上苦巴巴的像是生吞了两个苍蝇,却也只能任命的拱手:“多谢帝君…为小神着想,小神一定…谨遵教诲。”
昊辰看着她那一副口不对心的样子,眉间一挑,“怎么?你好像…”声调慢慢拉长。
“不太乐意啊。”
啊这,难道你还觉得我会乐意?群玉没有办法只好连忙换上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活力满满的捏拳:“我有信心,十年内赶超天界三十三重天的神仙,一举登上上清天!”
昊辰闻言只冷哼一声,大约是嫌弃她的那些个胡言乱语。灰色的袖袍一挥,在书案上排出几本厚厚的书卷来,最上面的一本书页上写着大大的“清心经”三字。
究竟是什么时候修订了这么厚一本啊。群玉在心中叫苦不迭,瘫坐在榻上像一条晒干了的咸鱼。昊辰倒是袍子一甩,十分仙风道骨的样子,施施然的起身,只丢下一句“少贫嘴”,便走开将书案那处空了出来。
奏疏并非是那么多,天界与人间的时间流转又实在是不相同,因此昊辰倒也没有那般多的天界细务要处理。他脚步轻移,在架几案前挑了几卷书,侧过头来见群玉呆坐在梨曲几罗汉榻上仍不挪动,便轻咳了几声,冷冷道,“还用我请你?”
司命的反应倒是要比群玉快上许多,他连忙从榻那头站起身,将凭几上堆着的几张书稿收进怀里,快步走到群玉面前将她架了起来,几乎是半拖着将她摁坐在书案前,甚至笑嘻嘻的为她研墨润笔。
群玉疑惑的看他:你鬼上身啊?
司命满脸笑意的将沾满了墨汁的笔塞进了她的手里,做出个请的手势。见群玉老大不情愿的将笔接过去,缩在书案的一个小角上,一撇一捺写的极缓慢。
卧房内并未开着窗,此刻极是温暖。热气将一股子香气蒸腾出来,全然是桂花的香味。也不知是偷吃了多少桂花蜜,昊辰无奈地想,竟沾得满身都是香。
几日前她还为在膳堂里听见别的弟子说她一个剑灵怎吃得这样得多暗暗生气,转头就将一小簸箩的桂花蜜馒头拿到昊辰的屋子里来吃。
屋内屋外皆是一阵浓郁得化不开的桂香夜雨,若昊辰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只怕要被熏得脑袋发晕。
他于读书闲暇时抬眼去瞧群玉,见她的面容融在一片昏黄的烛火里,暖意融融。群玉这家伙却是个惯会偷懒的,每抄上几个字,就停下来发一阵子呆,笔杆抵在脸颊上,神色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昊辰不由得莞尔一笑,嘴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他将手中书卷书页抖开,遮住自己的面容,许久后慢条斯理的翻过一页去,状似不经意的闲谈,“发什么呆啊?”
他的声音很温润,听着其实是蛮悦耳的。群玉闻声叹了一口气,一脸惆怅。
“从前老君也叫我抄经,还时时监督我修炼,见我偷懒时便罚我给他的丹炉烧火,现如今帝君也叫我抄经。”
她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张吹气,倏尔吐出句令司命也要连连咂舌称奇的话来。
“你们好像我的爹啊。”
***
天将亮时,昊辰以术法换了新的衣衫,束发洁面,虽是一夜不曾休息,出门时却仍是精神熠熠的。群玉趴在书案上,半写半打诨得连第一章都没能抄完。昊辰已经先一步出门去竹林里打坐,走前倒也没有照应她些什么,她干脆扔了笔,正大光明的偷懒。
忽而记起少阳山这几日在准备簪花大会,实在热闹,她心念一动,便化作流光到了首阳峰。巧就巧得很,在云头上时,正遇上下山采买的弟子。
她悄悄地跟上去,坠在后头。走着走着,忽而又钻进人群中间去。她如今倒是极为喜欢热闹,混着人群里,听着弟子们谈笑,甚至还极其自然的接过话头聊上那么几句。等到领头弟子忽而意识到不对劲,抱拳问她是哪个峰的师妹怎么从未见过时,再缓缓施上一个混淆的咒术,蒙混过去。
群玉随着他们飞了一会儿,落在山脚下时却被一阵光圈给隔开了。她扭头见不远处立着的少阳界石,十分懊悔了拍着自己的脑袋。大概是忙着插科打诨,脑子都昏昏的,竟忘了法术禁制还没有解呢。白白下了一趟山来,根本走不出少阳山的地界去。
她扭头就要回去。可这时就要涉及到她学过的一个成语了,祸不单行。
果然,老天根本不渡我。群玉凉凉的想。
她掐起诀,才陡然发现指尖根本聚不了灵气。另一道法术禁制竟也在此刻生效了。
群玉:十分无语。
该不会是要我走上山吧。她绝望的看着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山脉,心里比要抄书时还要凄凉。
山脚下时不时经过几个行人,甚至还有几个挑着箩筐的小贩。为了避免站在原地不动看起来很是呆傻,最开始时,群玉还假装在一条小路上走来走去,做出一副也是经过此地的样子。渐渐的,走过几个来回后,就已经烦得不行,干脆就以一种生死看淡的表情一屁股坐在了那块界石上。走回去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我今天非得坐在这里等到我法力恢复了为止!
天色越来越亮,过往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天脚下竟也变得十分热闹起来。
一个箩筐慢慢落在她的面前。是个卖糕饼的老人。
那老者身子都已经佝偻了,肩挑着一个小小的箩筐,箩筐上面盖着灰蓝色的土布,正透着往外蒸腾着热气。
“小姑娘是在等谁么?”老人颤巍巍的弯腰,掀开上面盖着布,“小老儿我今早新做了桂花糕,你瞧,还冒着热气,很香的。”
他用木筷拈起几块来,包进了一片大大的荷叶里,双手捧过,递给群玉。“还请姑娘不要嫌弃,收下吧。”
—“您瞧着像这仙山里的仙人。”
—“老儿知道这山里头住着好些修仙的仙人,今日能遇上一个也算是小老儿我的福气,还请不要推辞。”
老人面上带了些笑容,双手又往前捧了捧,眼睛没什么神,极疲惫极身弱的样子。
群玉却没有细听他在说什么,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先前她总是听到的那阵被她刻意压下的凡人呼喊声,就在此刻奇异的消失了。
神明之识,如澄澈静海。凡人之音向来不过如几缕拂过湖面的微风。在过去的七百年里,她听过的凡人之音不过凡几,因此,她起初并没有将那么一道声音放在心上,可就在此刻那道声音骤停之时,她才忽然意识到,这道声音自那日起竟也已经伴随其十数日了。
若是一般的凡人向神明祷告,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