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灾难，一场浩劫。”
夕日欲颓，黑暗从东方缓慢地吞噬着，从玻璃窗里投射几块破碎的光，在地板上肆意流淌，就像血。
血红的光涂抹着粗糙的木桌，染红了摊开的笔记本，也漫过了桌上唯一一件饰品——一块镶嵌在木架上的矿石。
少年偏着头，凝视着窗外逐渐消失的暮色，黑色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
片刻，他轻蔑地摇了摇头，没有点蜡烛，凭借着微弱的天光，在笔记本上接着写下去。
“一场矿难，几乎所有人都在这场上帝的怒火之中灰飞烟灭，除了一个人。”
“诺顿.坎贝尔。他是唯一一个幸存者，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在这件事后，诺顿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赔偿款，离开了矿洞，没有人知道他在矿洞里遇到了什么。”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可是，诺顿在所有人眼里是那样纯良的一个人，他的工友指天画地地保证，世界上所有的人里，只有诺顿是最可信任的，况且他在矿洞里受了那样重的伤，也几乎保不住性命。”
“不论如何，他活下来了，他所得到的利益，显然也达成了他的目的。”
少年写到这里，丢下钢笔，推开椅子走向窗户。
黑暗如潮水上涨，无声无息地淹没了一切，远处近处都褪去了伪装，裸露出黑色的剪影。
少年安安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他仿佛是在欣赏一场盛大的表演。
良久，他轻轻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似乎很累了。
他的左臂裸露在空气之中，上面纵横的伤痕尚未结痂，泛着犀利的血色水光。
但他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睫毛上扬，那双暗沉沉的黑色眸子里，看不到一点光亮。
他是在笑。
唇角上勾，眼眸微弯，分明是在笑，但他的眼睛里，一丝笑意都不见。
夕阳终于不甘地消失在地平线上，它拼尽全力回光返照投出的最后一缕光线，也仅仅是穿过云层，落到少年的胸前，连他的眸都未曾照亮。
他胸口的工牌，在阳光下微微闪过一丝光亮，辉映着上面一笔一笔镌刻的名字。
诺顿.坎贝尔。
晨曦惊扰了陌上新桑，透过玻璃跌碎在坚硬的地面上。
诺顿纤长的睫毛轻颤了颤，上扬露出一对黑色的眸子。
天亮了啊。
昨夜有些失眠，辗转到午夜才睡着，现在……诺顿抬手看了眼手表，才刚刚五点钟。
啊……昨夜才睡了五个小时，难怪如此疲倦。
诺顿倦怠地重新闭上眼，睡意却一扫而空，有时候他真讨厌这种准确无误的生物钟。
昨夜是因为什么失眠的呢？
思绪穿过层层回忆，仿佛触手可及。
那是他的罪孽，亦是他的幸运。诺顿睁眼，眸底划过一丝寒意。
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那么，何必在意中间那些污秽或是光明的手段呢？
矿难发生前十天。
“你听说了吗？”一个工人匆匆走过，和同伴交谈着，“上次矿洞塌方，受伤的工人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赔偿款呢！”
另一个工人随口附和，“是啊是啊，有时候我简直想把自己闷死在里面，我老婆还能有一大笔钱生活，也就不用担心我儿子没饭吃了！可惜他们不给死人发钱！”
真是可悲。
诺顿站在暗处想，生命等于金钱，这些人的生命，还不如一袋金币值钱。
不过……谁都不会嫌弃钱吧？
诺顿沉思片刻，忽的微微一笑，重新投入到他所做的事中。
矿难发生前五天。
诺顿像往常一样走在矿洞里，四周黑暗如同实质包围，粘稠得像要滴下来。
他是一名勘探员，但这个名字听着好听，实际上累死累活跑矿洞，有时还得像普通工人那样采矿，得到的报酬却还不到工人们的一半，更何况他还是未成年，报酬只会更少。
直白说就是小工，专门做杂活的人。
一名工友从后面赶上来，重重拍了他的肩，笑得很开朗。
“诺顿，你怎么在这儿，这很危险的，矿洞还没有完全修好呢！”
诺顿压下眼底的一抹属于危险的色彩，回头笑得腼腆。
“啊……我不知道呢，谢谢你提醒我。”工友笑着揽住他的肩，“没关系哦，诺顿这么招人喜欢，谁都会提醒你的。”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延伸的隧道之中。
矿难发生前十个小时。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工友们纷纷收拾工具，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地面午餐。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一向勤勤恳恳的诺顿，无声无息的穿过人群，消失了。
他们工作的地方距离地面很远，爬梯子也要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到达地面——没办法，这个违法开采的矿洞连电梯都没有准备。
未开发的矿区，一个身影出现在洞底。
微弱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在眸底跳跃着，但没有什么用，仅仅是给那黑色的眸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他的手指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诺顿举起蜡烛仔细观察着勉强支撑矿洞的杉木，片刻，他笑了起来，目光始终钉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杉木上。
这根杉木在这里支撑很久了，已经被压弯了腰，几乎快要支持不住了。
诺顿面无表情地举起匕首，狠狠扎了下去。
矿难发生前十五分钟。工友疑惑地在人群中找寻了一番，没有看到诺顿。
这个善良却愚蠢的人摇了摇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工作。
他们今天要开发新的矿区，现在正在准备最危险的一步，爆破。
一不小心就会丧生于此，埋尸于肮脏的沙石之中。
爆破的时候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矿难发生了。
诺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听着远处凄惨的号叫惨呼。
这场矿难一定异常浩大，会有无数人丧生于此，白骨皑皑之间，鲜血淋漓而终。
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只不过是他们的不幸罢了。这是他的幸运。
目标既抵，何足挂齿中间事。
诺顿清点了自己携带的食物与光源，他只携带了一天的食物，而他可能要被困在这里很久。
不过……伪装必须真实一些才会有人相信，不是吗？
水他带了很多，蜡烛也不少。
这些都是生存的必需品，如果上面的人放弃了他们，他就可以顺着他预先留下的记号，从另一个洞口离开。
他怎么会让自己真正身处于危险之中呢。
终于，远处恐怖的坍塌声，断裂声，人的呼叫声都消失了，矿洞陷入了纯净的死寂。
矿难发生后四十八小时。
好冷。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受，他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挣扎浮沉，谁会来救他？
没有人。
诺顿猛地睁开双眼，浑身虚汗，他躺在岩石上，盯着粗糙地裸露出锋利棱角的穹顶，有些茫然。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的罪孽已经深重如斯，他一个人背负所有的一切，没有人能够陪伴他，替代他。
没有人。
他没有起身，就着那个不算舒服的姿势躺了很久。
很冷，很累，但他不会放弃。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除了利益，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呢？
棋子落下，盛大的棋局开场，他毫无退路。
诺顿勉强支撑着沉重的双臂站起身，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他有很多事要做。
比方……把那些可能破坏计划的老鼠处理干净。
矿难发生后七十二小时。
诺顿穿过漆黑的矿洞，脚步声一声一声回响在空旷之中。
声波通过地面，被鲜血堵塞的耳膜欢快地振动。
男人缓缓睁开眼，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再次失去意识，瞥见有人到来，求生的欲望驱使他拼命挣扎呻吟。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接近，一双黑色皮靴出现在了他模糊的视线中。
“救……”嘶哑的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颤音。
诺顿低下头，安静凝视着濒临死亡的男人，目光中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死气沉沉的凝视，很像某种冷血动物准备捕食的眼神。
嗜血的渴望。凝视猎物的绝望。
男人有些胆寒，但他还是努力伸出手，这是诺顿啊，他想，诺顿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
诺顿唇角上扬微微一笑，少年俊朗的眉目顿时开朗生动起来，却莫名让男人有些害怕。
“诺……诺顿……”诺顿偏了偏头，神色无害天真。
“嗯？怎么了？”但是男人再也没有回答的机会了。少年手中沉重的岩石落下，脑浆与鲜血飞溅而出，少年的黑色工装被染成了红白相间的斑斓色彩。
少年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血迹，眼底闪过一丝类似于悲哀的情绪。
矿难发生后七天。
诺顿已经可以听到挖掘机轰隆隆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很快这里就会被发现，他会获救。
现在该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了。
诺顿坐在岩石上，这里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地方，不至于太容易被发现引人怀疑，也不至于不被发现彻底埋葬。
接下来……诺顿手中的岩石用力砸向手臂。
啊……真疼。
人的身体真是脆弱不堪，任何一个小小的伤口都可能致命。
诺顿躺在废墟里胡思乱想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身体各处剧烈的疼痛。
真疼啊，目光几乎都模糊了。
杀死一个人的方法有千万种，只要划开皮肉，掏出内脏，或是勒住脖子窒息，让鲜血不再存在于血管之中，一个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折磨人的。
诺顿想着，就像几天之前他杀死的那个人，他其实是在救他，与其被埋在那里痛苦地挣扎，还不如为他的计划做出一点奉献。
他是在给予他们，“救赎”。
这也许只是愚蠢的自我安慰，但诺顿很喜欢这样想，这样可以让他觉得自己的罪孽轻了些，身上的枷锁也没有那么让他窒息。
疼痛无法缓解，压迫神经，直通大脑。
他也许是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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