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人散，梨园逐恢复了平静，只剩一些意未尽的看客守在梨园大门想一睹雅司先生芳容。
后台铜镜前，一人端庄自若看着镜中的自己，才从簇拥声中抽离出来，额角还挂着几珠汗滴顺着轮廓滑落而下夹带着胭脂芬香浸入戏袍。
四周空荡无人，余音回荡，这里的寂寥与院外的嘈杂形成显著对比。
“你食言了。”良久，镜前人突然开口道。
……
“吾愿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父皇母后安康。”
“吾愿吃遍天下美食，还想功课越少越好。”
“吾愿早日学成，做大家业减轻父母劳苦。”
“吾愿征战沙场名扬四方。”
“吾愿征战沙场名扬四方。”
“吾愿在场之人永远在一起。”
“吾愿登顶庙堂舌灿莲花指点江山。”
“吾愿不负师父期望，早日成角儿。”
“吾愿保家卫国。”
“吾愿众人实现愿望之时我能看到。”
“吾愿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爹爹能少骂我，还有哥哥们不要欺负我。”
……
你说你要看到我们实现愿望。
如今我实现了，你却食言了……
不知何时，眼泪已徘徊在眼前，模糊了视线，镜中的可人儿更显动人。
誓言还在耳畔回响，少年无知，志在四方……
镜中人强忍着泪意，冷笑一声：“幼时无邪，总以为许下了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镜前之人沉默着一个一个将头饰卸下，起身缓缓走向里屋，烛火照耀着梳妆台前的花饰，淡淡的泛着冰冷的黄光。
未几，雅司先生脱去戏袍换好衣物从里屋出来了。他双手托着戏袍轻脚慢步走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整理着自己的戏袍。
恍惚间，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梳妆台的红木桌上。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盒子？
盒子是水檀木做的，还散发着淡淡清香，被四四方方工工整整摆在了梳妆台的正中央。
刘雅略带着疑惑，却还是打开了木盒……
就在木盒开启那一刻，刘雅吃惊到差点没拿稳木盒，原本已经退去的泪意也如洪流般翻涌而起，两行泪珠肆落。刘雅视线模糊着看向手中的木盒——那是一个被手工编织的吊坠，说是吊坠其实就是块石头，红白相间的石头块被削成铜币大小，石头中央清晰利落刻着“雅”字，只是专属于他的石头！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想必石头的主人一定时常拿在手里抚摸打量。
……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你不会想知道的。”
“等我成角儿那天你必须送我个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礼物。”
“瞧你一天到晚都把玩那些石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就要它了！”
……
震惊之余，刘雅恍然起身快跑在门前满怀期望地四方寻望着。
可门前终究是寂静无人，就连一点平日的嘈杂都决绝到不肯留下丝毫。
刘雅眼里的希望渐渐散去，儿时的回忆翻涌波澜一点一滴如针如刺乍现眼前……
那是到万戟书院的第三个年头，年如一日的开嗓拉声枯燥无比，刘雅永远是下课最晚的那个人，因为师父说过“你是这里最平庸之人，倘若不比旁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你凭什么留在万戟。”所以弟弟们酉时下课，刘雅都会独自留下加练到深夜。
有次晚间，不知几个臭弟弟从哪儿寻得迷药竟将师父麻翻偷偷来院坝寻雅哥。几人合伙作案翻墙看到雅哥时，雅哥臂上挂着两大个盛满水的木桶，吃力地摆着丁字步站在被反锁的院坝前。也许是常年在同一个地方训练的原因，那个地方竟被雅哥活生生踩陷进去一个坑。
几人趴在墙头兴奋地朝雅哥挥手：“雅雅哥！”
那时年仅十一的刘雅是全院的大哥哥。
刘雅的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呼喊声吸引，牵全身之力强挂在手臂上的水桶也一倾泄下散落四处。众人见状连忙从墙上一跃而下来到雅哥身边将他扶起。
“你们怎么来了，要是让师父抓到会被罚的！快走快走！”刘雅压低了声音怕被师父听见，抢过他们手里的木桶，想将他们推开远离这里。
夏光连忙止住正要赶人的雅哥，一脸得意地说：“别担心，师父被我们迷倒了，就那迷药估计得睡到明儿早去了！”
“啊？”刘雅一脸震惊，随即便喃喃自若转身欲往师父房中去，“不行不行要是师父知道了，我们会死得很惨的！”
姚宸眼疾手快档在了他的前面：“哥，别怕。我们把药掺杂在嘉嘉父亲送来的窖酒里，师父他好这一口是吃不出来的，转天只会觉得是自己不胜酒力。”
“你们胆子真大，师父都敢糊弄！”
囡囡小小个挤了进来抢过雅哥手里的木桶放在了一旁，囡囡虽然在这里排行老大年纪却比好些人都小些，站在众人里头也是最小巧的一个，说话也奶生奶气的招人怜爱。“雅哥，我们也是为了能带上你一起啊。我们十一人缺一不可的！”
“带我？你们要干嘛啊？”
囡囡激动地指着星空掩饰不住的喜悦冲上眉梢稚气满满：“看流星啊！我偷听到钦天监说今晚会有流星的！母后说过在流星下许愿最灵了！”
话不多说，弟弟们领着刘雅来到房顶时，其他几个弟弟已经在屋顶上等了好些时辰了，看到雅哥这个老顽固终于来了嘴角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你们倒是会选地方，操练房的杂库不仅屋顶通透敞亮，平日里也没几个人来。”刘雅打趣着弟弟们。
“诶，这可就冤枉我们了，这些坏主意都是壕哥想出来的，不关我们的事啊！”洛洛蹑手蹑脚来到雅哥跟前，虽然只有几步却走得异常小心就怕自己滚了下去摔个底朝天。
任壕那时不过九岁芳华，眉目间却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了，他懒散地斜躺在屋顶板上，一只手撑着自己脑袋，半虚着眼眸开口说道：“主意是我出的没错，可酒是嘉嘉让送来的，药是磊磊下的，人是你们逮上来的，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众人被他说得一愣，可转头细想，他说得对啊。
啪啪啪啪……周振囡一脸崇拜鼓着掌走到他壕哥身边一脸花痴地盯着他哥：“这叫什么！幕后军师！不费出灰之力就将万事万物掌握在自己手里！诶诶诶！学着点！”
“切~”
“话说今晚能看到流星吗？我咋觉得被骗了呢！”翟晓雯趴在瓦板上眼睛瞪得滴溜儿圆。
囡囡拍案而起满满愤懑：“你是在质疑我吗？！”
“别，我敢质疑你吗？三皇子殿下！”
那时是囡囡还只是三皇子，无拘无束养在书院天真烂漫，许多年后他们谈论起来也曾扪心自问过如果当时没有放他回去，他一直心无杂念地待在书院，后面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成如今这般不可挽回的局面……
囡囡一棒头朝着小翟的头上敲去，因为“三皇子殿下”这个字眼平日里他们从来不提，只要一提必定是故意的，并且语气里一定夹杂着阴阳怪气！
“师父骂你的时候没见你贫过，怼起我来你倒是言之凿凿！”
“囡囡别欺负小翟了，等会儿一不小心又给弄哭了！”夏光走过来劝谏着囡囡。
没曾想原本是好心相劝的话落到小翟耳里却是觉得夏光在讽刺自己娇气，抬脚就往夏光鞋上一踩，原本干净白皙的布鞋上映了半个小脚印异常刺眼。
“我好心帮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踩我鞋！这可是我今早新洗的！不管！这鞋你得给我洗了！”说着便开始脱鞋子。
“你做梦！”小翟朝他吐着舌头摇头晃脑躲到了雅哥身后，“雅哥，夏光欺负我！”
雅哥在书院就是个老大哥弟弟们可依赖他了，一出事儿都爱往雅哥这儿跑，求他帮忙，在弟弟们心里他是实打实的好大哥。
“谁欺负你了！大家都在这儿看着呢！你不要血口喷人啊！”夏光更是委屈，不仅好心当驴肝肺还被冤枉一番。
“好了光光，你是哥哥，小翟还小你让他点儿。”雅哥挡在两人中间。
夏光一股脑想明白了，好啊！就是偏心！他每次只要一撒娇雅哥必定向着他这招屡试不爽，就连师父都会对他网开一面。
夏光自然也知道怎么才能惹小翟生气，于是双手叉腰义愤填膺抱怨着：“就知道撒娇，跟个女的似的！”
“你说谁是女的呢！”
果然上钩了！
“说你了怎么滴！娇气！娇气！娇气！”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比我高比我大我就怕你！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推下去！”
“你来啊！你来啊！就你个瘦不拉几的样子再练个几年都拉不动我！”
“你说什么！你过来！”
“你有本事你过来！”
“你有本事你过来！”
两人吵得不相上下，势如水火，众人就算捂着耳朵都觉得自己脑仁儿疼
“诶诶诶诶！行了行了！”，夹在中间的刘雅将两人隔远了些距离，冲着不远处躺着享清闲的几人嚷着，“你们几个心还真大啊！姚宸！过来把你弟拉走！”
一边悠哉躺在瓦板上的姚宸听到呼声这才扭头过来：“他们吵完了吗？”
“没有！中场休息！”是小翟的声音回应着。
“那你们继续，吵完自己过来。”
“我偏不！我就要现在过来！”夏光傲娇着喊道。
终于，两人的吵闹在夏光的逃离下这才收场。
众人排列有序地平躺在屋顶上，眼前是万里星空，浩瀚无垠没有边界。圆月高挂头顶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群星拱月漫天璀璨，他们用星星勾勒出自己心中所想到的形状，有鸡腿、刀剑、树叶、花朵、棍棒、猫狗……这是他们童年记忆里最有趣的游戏。
“诶，你知道吗。我父亲告诉我世上每死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
“啊？那我突然不想天上有那么多星星了。”
“笨蛋。”夏光轻笑一声侧过头看着正一脸好奇盯着自己的小翟，“星星会注视着我们，照亮着我们前进之路的。”
“你怎么知道？”夏光将头转了回来，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我的母亲就在天上，父亲说她会变成星星看着我有没有好好长大。”
“哦。”小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初夏的夜风带着些凉意轻慰着白昼所有的疲惫，困意来袭，天为盖，风为被，瓦为床，臂为枕，伴随着窸窣的说话声安然入睡。后来就连最后的一点点窸窣声也被困意席卷淹没，屋顶彻底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呐喊惊醒了众人：“起来了！起来了！真的有流星！”
任壕一个挨着一个摇醒大家。
众人睁眼便看到眼前坠落的星河，仿佛置身仙境，精神一下就提了起来。原来流星真的会动！眨眼即逝，奇妙绚烂，一条条流线坠落天边带落着夺目的白珠。
“母后说了对着流星许愿必须说出来才能灵验。”周振囡都快激动得语无伦次了，“按顺序，我先来啊。”
“吾愿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父皇母后安康。”
“嗯。不愧是皇子，心系苍生啊~”
“吾愿吃遍天下美食，还想功课越少越好。”
“洛洛，你这许的什么啊！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管我！”
“吾愿早日学成，做大家业减轻父母劳苦。”
“嗯，是个好孩子。”
“吾愿征战沙场名扬四方。”
“你、你！剽窃我愿望！
”“谁剽窃你的啊！我先说的！”
“哎呀，你们两兄弟争什么争，谁说不都一样吗！”
“吾愿征战沙场名扬四方。”
“切！也不知道改个字儿！”
“吾愿在场之人永远在一起。”
“ 说了句废话！”
“吾愿登顶庙堂舌灿莲花指点江山。”
“好高尚的愿望。”
“吾愿不负师父期望，早日成角儿。”“
你看看这才叫愿望！”
“吾愿保家卫国。”
“就壕哥的能力不保家卫国名留青史都是史书上的遗憾！”
“愿以后不要遇到你们。”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对啊，都说了要大声说出来才能实现！你搞快点等下流星都没了，漾漾还没说呢！”
“吾愿众人实现愿望之时我能看到。”
“害！你个冷漠磊！还以为你说了什么呢，我们实现愿望是其他人都必须在场啊！对吧！”
“对啊！”
“好不容易见你说句话，结果又说了句废话！”
“该漾漾了！”
“吾愿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爹爹能少骂我，还有哥哥们不要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最近师父上课总是盯着我，我严重怀疑你在你爹面前扭曲事实冤枉我！”
“就是，漾漾作为重量级人物最后震慑全场来到书院，谁该欺负我们漾漾！”
“就是！”
星沉天际，夜空恢复了平静，万里无云，只剩一轮圆盘悬挂于顶。屋顶上的人影也消失在黑夜之中，平静得像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离别之际，刘雅叫住了永远走在最后面的安磊：“磊磊，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什么？”他永远利落得不超过五个字。
“愿以后不要遇到你们”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刘雅就在他旁边还是避免不了听到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安磊欲转身回房。
刘雅拦住了他，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明白。”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所以，不要再问。”安磊绕过挡在身前的雅哥，径直走向居住的房门。
“你会遇到我们的，你的愿望是我们实现愿望时你能看到，你已经对着流星说了，它也听到了，愿望就一定会实现的！”刘雅的声音让安磊停下了脚步，他继续说道，“那说好了！等我成角儿那天你必须送我个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礼物。瞧你一天到晚都把玩那些石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就要它了！”安磊没说话，也没回应，只是毅然决然地推门回到了自己房间。
……
刘雅死死盯着眼前这颗被雕琢得通透晶莹的小石头，细细瞧着……瞧着……希望能透过它察觉着它的主人的气息……甚至想知道他到底生活得好与不好……
他以前说希望以后不要遇到我们，我不懂。
直到后来我们遇到了我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倘若我知道后来的事情是那样，我便应该永远把你们留在书院。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又或者没有那次的相遇，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在厢房与我们把酒言欢互道衷肠？
“我知道是你来看我了，我终于成了梨园的台柱子，我终于成角儿了，但我却把你弄丢了。你还是食言了……”
刘雅深垂着眼眸，对着空旷的房间喃喃自语，余音回荡在寂静无人的空房，讽刺又可笑。
曲终人散，余音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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