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林是被一阵极其寒冷的刺痛给弄醒的,他猛地从桌子上跃下,走廊上的阳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待到适应了周围的光线,看清这里是科学楼走廊后,他感到很迷惑,自己昨天最后的记忆是在阳光下的操场上像只小兽一样蹦跳,随后瘫倒在操场上,打了几个滚后便听着自己的心跳睡着了…不过他现在并不关心为什么自己会在科学楼五层的一张桌子上醒来,他关心的是让自己醒来的那股刺痛感,像是一根深深刺进脊髓的探针…这种感觉应该留在了镜子那边,绝不该在这里出现。在踏入镜中之时,镜面就把他对于这种痛觉的记忆给过滤掉了。可现在林不仅再次感受到,而且想起来了这种感觉是他与生俱来的诅咒。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在走廊上的阳光下不觉有些寒冷,他把桌上揉成一团的衬衣拿来穿上。他在空荡的走廊上低着头来回走着,一边回想着刚才那种感觉。
“咔当…”他无意中踢到了一个颜料罐,罐身上粗糙的棕黑色铁皮滚过地面时发出颗粒感十足的摩擦声。看着它在墙角的排水管边“咔”一下停住,林顿时无意去回想被针扎了脊梁的感觉,转而饶有兴致地冲上去再补了一脚,罐子旋转着冲向走廊的栏杆,撞上后又改变了方向,缓慢地滚向第二间教室的黄色木门。林又冲到它前头用脚强行改变了它的意志,而这回罐子义无反顾地冲下了栏杆与地面间的空隙。三秒钟后,科学楼下的草丛里传来一声轻快的“嚓”。
林即刻冲到楼下,见到楼边那半人高的杂草后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草丛中的蚂蚱和草蛾都因这只庞然大物的突然降临而慌乱地四下飞窜。林趴在草丛里,像是正在觅食的四足动物一样在其中摸索着。很快他就找到了铁罐。他把它抛向半空,并奔向它可能落下的地方去。棕黑的铁皮在过于澄清的天空下划出极显眼的仿佛会留在半空中的曲线后落在林的脚尖上。林把它用力踢向楼东边的枫杨,棕黑的铁皮没入尚且繁茂的叶片中。树上传来几声间隔不等的短暂的金属敲击声。很快铁罐带着几片叶子掉下来,在突出地表的虬实树根上狠狠地叩击一下,又在凹凸不平的乱石地上短暂地滚动了一小段便在一棵车前草边停了下来。
林走到铁罐前,抬头看着那棵巨大的枫杨。一阵轻缓的风抚过来,阳光下半透明的叶片和鳞块状的树皮似乎在和风说些什么。
风变得大了些,林闭上双眼,想听清枫杨在说什么,但却猝不及防地再次被那根冰冷的探针猛地刺穿了脊椎。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双腿的力气一下全部流走。林跪在铁罐和布满乱石的草地上,伸手把面前的车前草死命地揉成一团,浅绿色的汁液从他的指间溢出。脊椎里的探针还在往里面走…林的眼前出现了一些跳动的绿色光斑,随后刺痛感就如它来时一样毫无预兆地骤然消失。林捡起铁罐,像只野狗一样冲进科学楼,不带任何停歇地跑到五楼的空教室旁。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的回声在这里缓慢地消散后,他长出一口气,用力抹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林刚坐到桌子上准备稍微缓一缓,背上穿刺的伤口就被人撕开并往里吹了一口冷气。从脊椎漫向全身的寒冷让林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费尽力气转动自己的脑袋,当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第二间教室的窗玻璃上时,他连脖子都失去了运动能力。
一个白色的纤瘦身影在玻璃的反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五米,四米,三米,而后出现在另一面玻璃上,两米,一米……
林浑身的骨骼发出一声压抑无比的闷响,他大叫一声,用力迈开尚不灵活的双腿向前跑去。五秒后他跑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玻璃上朦胧的反光中没有林,只有一条飘忽的白色裙子。
林用尽全力把手上的铁罐掷向玻璃,而后转身冲向楼梯口。他本想再次跑到楼下,但之前的经历和仍残留在脊椎中的疼痛让他觉得没有到过的地方会更安全一些。 于是他跑进了四楼的走廊里。在楼梯口旁的生物实验室停下来后,白色的身影像是从空气里冒出来一样,闪现在他身旁的墨绿色玻璃里。林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在四楼的走廊里奔跑起来。在他奔跑时,玻璃反光中的白色身影也迈动着纤长的双腿在跟随他奔跑。林在科学楼的五个楼层里反复来回奔跑了六趟,白色的身影便跟着他跑了六趟。最终,筋疲力尽的林用肩膀撞开三楼物理器材室的小门,随后跌倒在装满电池的柜子下。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反光的… 他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双手无力地垂到地上。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体。他把头稍微低下去一些,便看见了一把躺在柜子下的木柄羊角锤。
十三
林拎着锤子走出器材室在一面绿色的玻璃前站定。里面尚且没有出现白色的身影。
镜子是门,我推开它走到了这里…林举起手中的锤子,钢制的锤头在阳光下闪着森然的冷光。
所有镜子都是门…“当--”锤子击在玻璃上,蛛网状的裂痕在锤击处向四周延展开来。
所有门都是用来开的…林再次举起锤子,击打在玻璃没有没有裂痕的部分上。这本该对所有人都适用,但我是个例外…绿色的玻璃碴子在一声脆响中四下飞溅开来。
林如同一架机器一般在走廊上不断地举起锤子。等到科学楼里的窗玻璃被一一打成满地的玻璃碴子后,他回到了五楼空教室旁的桌子上,布满划痕的锤子安静地躺在桌下。
林闭上双眼,耳朵里全是击打玻璃的美妙声响,眼前是在空中飞溅闪着七彩光芒的玻璃碴。许久之后他睁开双眼,看着自己布满血痕的双手。他看着血从那些细小的裂口中缓缓渗出,竟然感觉不到一点疼痛。这双手好像已经不属于他了。他甚至不知道刚才是自己把手举起,还是有人用看不见的细线硬生生地把这双手给拽上来。他仔细地数着上面大小不一的血痕,一,七,十二,二十六,……还没数到一半,他便闭上双眼,伤痕累累的手无力地垂下,叠放在缓慢地起伏着的胸膛上。
他身旁旁的不锈钢栏杆的反光里,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红色桌子旁,许久也不曾挪动一下
十四
太阳在丘陵下彻底死亡后,林身下的抽屉中又一次冒出了绿色的光点。但这回它在走廊上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来回飘了一会。
林身旁的教室中,每一张桌子的抽屉都在冒出空灵的闪光。走廊上的绿色光点见到这一幕后便飘走了。
绿色光点同昨夜一样冲进了枫杨的身体。枫杨下现出镜子似的湖面。湖面中升起几道绿色的光纱,在空中形成那个绿影。
绿影身上所有的飘带都不见了,唯有背后的六只透明的翅膀还在上下绎动。它倾身飞到天空边缘,天台上的地砖下冒出一双双红色的眼睛。红色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绿影,随后纷纷转过身去看水塔上的那面镜子。镜子中今晚没有月光,枫杨黑黢黢的枝干在幽蓝的天幕下像是一只守护着神殿的凶兽。
很快镜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不是月辉色的人影,在逐渐暗淡的幽蓝天幕下,谁也无法得知她到底是什么颜色。人影在镜中漆黑的地面上挪动着,镜子这边的红眼睛们完全看不清她在干什么,只能推断她是在跳舞。
天台边的绿影像是在叹气一般,轻轻地扇动六只透明的翅膀往天上飞去。它在空中没有去向地反复飘飞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许久之后,天空之上传来浪涛汹涌的声音。丘陵的尽头传来击打在大地上的充满金属质感的鼓点。
黑暗中的云层被来自天的尽头的幽蓝色的海岸给驱走。地平线尽头的低矮丘陵被一个千丈高的身影一个接一个踩碎。
天台上的地砖被一群兴奋的红眼刺猬猛地顶开,它们在天台上四处冲撞着,不时会撞到同类或歪斜断裂的地砖。
绿影在接近天空上的海面的位置停住,它抬头看向这片海,头顶上的海面下,一些巨大的黑影在随着海浪缓慢飘荡着。
鼓点从地平线尽头处缓缓向这里逼近。刺猬们在天台边缘排成一排,注视着黑暗中那个已经踏平了所有丘陵的巨大身影。
镜中的身影不知疲倦地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