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阳城内,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倒是聒噪得很,街上还有许多拿着剑的散修来来往往,一看便知是来参加夜猎大赛的。两边的路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长明灯,吸引着路人的眼球。
到了阑阳城的第二日,祁润就一大早跟着几个师兄弟在这城内闲逛,到处搜罗新奇玩意。
他看见城内特产的长明灯,便也随手买了一个,想着晚上叫上哥哥一起放灯。
雁羽拂过最后一缕残阳,云浪搅起满湖碎金。
祁润一进客栈,连自己房间都没回,就直接去敲了闻霁的门,可还没等有人回应,隔壁的门却开了。
咦?我不是敲的哥哥的门吗,隔壁怎么开了?
祁润心下正疑惑着,只见屋内一人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闻霁的贴身仆从。
见是哥哥身边的熟人,他忙问道:“是梓晋哥啊,你知道哥哥他去哪了吗?”
他想不明白,按说梓晋应该是跟闻霁形影不离的才对,此时既然他还在客栈,那哥哥又去了哪里?
一旁的梓晋对祁润的到来并不惊讶,他看出了祁润眼中的疑惑,直截了当地为他解了困惑。
“你有所不知,掌门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拜访城中的一位故人,那位故人喜静,让谁也不要同去 。”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多谢梓晋哥告知,要不我还担心会出什么事呢。”祁润心下了然,眼下只好先回房等待哥哥回来。
夜近三更,闻霁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倒不是说他有多着急,而是他这一身尘灰,活像是在哪个树林子里打了一圈滚,也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弄得自己如此狼狈,完全没有昔日里翩翩公子的掌门样子,到好像是在林间砍柴的樵夫。
好像他拜访的,不是什么故人,而是仇人,然后人家追着他跑了三条街,搞得一身狼狈。
兴许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闻霁没有从正门进来,而是直接跑到院后从窗户里翻进了自己的房间。
想必是房间内的闻霁也是轻手轻脚,这才让睡在墙边的祁润都未曾察觉。
*
日子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夜猎大会。这几日闻霁一直是早出晚归,只有夜深了才在客栈落脚,祁润也就一直没能找到放长明灯的机会,便也耽搁了。
他却毫不担心,反正以后回去了还有的是时间。
殊不知,上天总是无情人。
夜猎场上,明日朗照,旌旗猎猎。
各大门派每隔几年便会寻一个常有邪祟妖兽出没之地,在此举办夜猎大赛。夜猎大赛从正午开始,直到第二日卯时,各家弟子在规定时间内各凭所长,争夺猎物,最后数多者胜。每逢夜猎大赛,各门派都会派人到场内巡视,以确保不会有魔物混入,届时威胁到弟子的性命。此等盛事,是各家刚结丹的小辈锻炼身手的好机会,也同样是散修和新秀一举扬名的机会。
此次的夜猎场便设在赤霞山上,山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上还设有观猎台与计分榜,供各家掌门及名士了解场内情况。
观猎台下,一片人头攒动,私语声嗡嗡嘈杂,人们纷纷谈论着今年的榜首会花落谁家,女修们也状似矜持地掩面交谈,丝毫不为那些世家子弟中样貌出众者所动。
然而当晔玄仙尊上官漓出现在观猎台中央时,这份矜持便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只见观猎台上,上官漓身着一青白色长衣,其上有金绣纹样勾勒,倒也不显得“披麻戴孝”,反而颇有几番灵动。他腰悬佩剑“玄微”,剑白似玉,流光熠熠,脚踩踏雪白靴,凌然若天仙降世,如尘瑕不染的美玉,冰雕雪塑。
台下的女修们见了纷纷为之倾倒,含蓄一些的尚且拿着扇子半掩面偷瞄向台上,直接一点的干脆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目光,指着台上的仙君与同伴们肆意交谈起来。
在观猎台下准备进场的祁润听见远处一片骚动,也顺着人群看去。
只见台上那人面若敷粉,却冷若冰霜,微蹙着眉朝夜猎场的方向望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看着远处那人,祁润竟也心下微动。
一个平日里对自己的相貌引以为傲的人,见了上官漓竟然也不得不暗道一句“佩服”,拱手示敬。
他小声嘟囔,“说书先生所言不虚,这上官漓果然是相貌出众啊,竟也丝毫不逊哥哥。”
甚至,还......略胜一筹?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这人怎么能跟哥哥相提并论,就算他长得再好看,那......那也定是不及哥哥万分之一好的。
祁润赶紧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脑中这点大逆不道的邪念驱尽。
纵是如此,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边走向夜猎场边不住地向观猎台上瞟去,好像那人身上有块磁石,紧紧吸引着祁润的目光。
邪祟妖兽的嘶吼声划破夜空,惊奇阵阵鸟儿。
猎场内,祁润带着长生楼一众弟子,一路上斩妖除兽,没多久就已经直逼榜首。
此时的观猎台上,众人喝茶谈笑。
突然,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在上官漓面前直直跪下。
“晔玄君,不好了!猎场内突然出现魔物的踪迹!”
上官漓闻言,未有丝毫慌乱,他把手中的茶盏送到嘴边,轻酌了一口,淡淡地问:“查清楚是何种魔物了吗”
那名弟子道:“是,是厌烛!”
旁边的长老们一听,都大惊失色,开始窃窃私语。
“这,这厌烛怎么会出现在夜猎场里?”
“对啊,不是各家都派人检查过了吗?”
“难道是出了叛徒?!”
“哎呀!这厌烛可不好对付啊,白天藏在地底,夜晚才伴着月光出来,怪不得我们白天没有发现。”
“这些年轻的弟子哪听说过这等魔物啊,他们定是会将其按普通邪祟斩杀,可这......这厌烛的血溅到身上便会染上恶疾,像疯了一样到处咬人传染。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就在此时,夜猎场的上空传来一声巨响——是场内弟子放的哨箭。
在夜猎场内,只要遇到危险便拉响自己门派的哨箭,外面的人便会前去支援,以避免伤亡。
只见眼前的这枚哨箭还未消散,远处又是接连几声巨响,整个夜空都近乎被密密麻麻的哨箭点亮。
一见形势不妙,闻霁立刻上前向上官漓请求入场。
上官漓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盯着远处,恍若没有看见闻霁。
下一秒,他直接召出了玄微,御剑飞向哨箭升起之处。
留给闻霁众人的只有翩然翻飞的衣袂和一个白衣仙人的背影。
闻霁见未得到回应,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也未多言,只是告诉自家弟子不要鲁莽,这不是他们能对付了得,便转身御剑疾去。
寻着长生楼的哨箭,闻霁很快找到了祁润一行人。他来的有点晚了,已经有几名弟子因为斩杀厌烛,被血溅到,现在昏迷不醒。
下一步就是发狂咬人了。
还好祁润及时发现不对劲,命令弟子们不准再斩杀那古怪的邪祟,才避免了更多伤亡。
闻霁将已经被血染上的弟子安置到一旁,让他们远离人群,并设了个结界把他们圈在其中。
他把祁润叫到无人的地方,淡淡地道:“润儿,猎场内不知怎么混入了魔物,就是你们斩杀的那些不同寻常的邪祟,这种魔物名唤厌烛,攻击性极强,偏偏被斩杀后喷溅出的血液沾到人身上便会染上恶疾,先是昏迷,然后完全被它控制,开始发狂咬人,被咬到的人也会被感染。”
祁润的脸色越来越复杂,他听出来了闻霁的意思,这些被感染的师兄弟,都不能留。
略微一顿,闻霁继续道:“你们之前不了解这种东西,全当成是普通邪祟斩杀,现在猎场内已有很多弟子感染......如若不控制,死的人会更多。”
说完,他拍了拍祁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润儿,你懂我的意思吧。”
祁润现在只觉得颅内血气上涌,整个人都反应不过来发生的这一切,他只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
他没法想象,平日里温和的哥哥竟然要自己亲手解决了那些被感染的同门。祁润一时间无法接受,他不想让自己的剑上沾了同门的血。
那可是从小在自己身边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啊!他们就是自己的亲人啊!哥哥怎么能,说杀就杀了,还说的如此轻松!祁润简直要怀疑眼前的人的真假了!
见他仍是犹豫不决,闻霁也没再逼他,干脆自己下手。他在结界中施了一个法诀,结界中的人便没了呼吸。
眼前的变故发生的太快,一切都令人措手不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此时却已没了声息,祁润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突然,他身后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只见一个长着人头的蜘蛛蟹爬了出来,径直朝祁润爬去,它的八条腿交替移动着,爬得飞快。
此时的祁润却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然不知。
那厌烛已然近在咫尺了,前面的闻霁察觉到异样,转身却只见那厌烛已经高高跳起,径直朝着祁润的后颈,张牙咧嘴地飞去。
闻霁想都没想,一把将祁润向自己一拉,将他挡在身后,一声“萧寒”,只见一道冷光从腰间袭出,径直刺向那半空中的厌烛。
“噗嗤”,厌烛的脑袋碎裂,一股黑血也喷涌而出,直直地浇在闻霁身上。
祁润只觉得刚才脑子里乱的很,然后突然被人拉了一下,好像还看见了一道蓝色的光,接着便是什么东西炸裂开,喷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血
血!祁润一下子回过神来,怎么又是那该死的魔物!
可已经晚了,面前的闻霁为他悉数挡下。
他大喊道:“哥哥!”
祁润忙伸手扶住已经开始颤颤巍巍的闻霁,丝毫不避讳那些黑血。
手还没碰到衣料,他突然感觉右手小臂被人紧紧攥住,他扭头一看,竟是上官漓!
上官漓察觉到祁润的目光,二话不说,将人拉起,一个点地,落到里闻霁五米远的地方。
见自己被人牵制住,祁润心下恼火。
怎么这人还好多管闲事?!用他管吗,给我添乱!
他右手一个用力,便从上官漓手中狠狠挣脱开来,又欲奔向受伤的闻霁。
上官漓的手被甩到也不恼火,见他仍旧如此莽撞,也不再言语劝告,直接设了一个结界将祁润圈在里面。
身体重重撞在结界内壁上,祁润被狠狠弹了回来,他见自己又被人阻挡,终是压抑不住,破口大骂出来: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敢挡在老子面前!”
不论是什么晔玄仙尊,还是天王老子,只要敢挡在他和闻霁之间,他谁也不会怕!
上官漓闻言,眸色一黯,他不顾身后人在结界里如何嘶声呐喊,口出狂言,径直走向倒在血泊中的闻霁,召出玄微。
他向身边的贴身弟子道:“看好他。”
冰冷的声线让人听不出情感,如同是在说一只牲畜,无波无澜。
这三个字却像冷冰冰的剑直直地朝祁润刺去,他只觉得一瞬间,愤怒,后悔,恨意全打翻在脑子里,整个人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不要!死的人应该是我!为什么哥哥要救我!为什么!
他站在悬崖边,往前一步便是深渊,可此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此时,各门派已经将受染的弟子尽数清理,
冷冰冰的,绝情的字眼——“清理”
他们纷纷赶来,共同清理掉这场夜猎的最后一只“猎物”。
众修士将上官漓和闻霁围在中央,用灵力搭建起一层拘灵阵,以防闻霁发狂再伤到众人。
刚才还在观猎台上喝茶谈笑的人此时却已经锋芒相对,全然不顾往日的旧交,眼中只有自己的生死。
有嘴碎的修士在搭补拘灵阵时,还不忘嚼几句口舌。
“咦,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偏偏要让晔玄君去清理闻掌门啊?”有无知好奇的女修悄悄问道。
“你不知道啊,让晔玄君处理掉闻霁那家伙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有胆大的修士见闻霁大势已去,毫无顾忌地答道。
“对啊对啊,听说这闻掌门曾是晔玄君的师兄,两人还是同门的时候就有些......不清不楚的纠缠。”
阵内的上官漓自是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眉峰微蹙,似有不悦。
躺在一旁的闻霁将他的这点动作尽收眼底,他讥笑一声,“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听到哪家小兔崽子谈论......咳咳,晔,玄,仙,尊的秘事啊!”
他在说出上官漓的尊号时近乎是一字一停,重重的落下,就好像逞这几句口舌之快,便可把那高高在上的仙君踩在脚下。
他气数已尽,此时已然是强弩之末,想在临死前再好好蹂||躏一下眼前的人。
是所恨之人吗?是的,恨之入骨的仇人。
是所爱之人吗?是的,求之不得的爱人。
闻霁吐出一大口黑血,俨然已有要被魔息控制的征兆。阵外的长老见状,忙冲上官漓喊道:“晔玄君,快啊!他发了狂可就不好办了!”
上官漓没有理他,倒是闻霁听了,心下冷笑,昔日里毕恭毕敬的人如今却如此无情,当真是令人作呕!
他紧盯着上官漓的表情,缓缓道:“你杀了我可以,只不过,那个孩子......”
上官漓闻言,眉头紧蹙。
闻霁却像是在故意激怒他,继续说:“只怕你现在杀了我,祁润,会恨你一辈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近乎是发狂地笑着,整个人都在微微抽搐,嘴角还不断溢出黑血。
“我得不到的,上官漓,你这辈子也休想!”
他没想到自己纠缠了上官漓那么多年,最后竟然是靠一个毛头小子才牵制住他的心,令万年冰山微微一动,似有崩塌之兆。
上官漓手中的剑微微颤抖,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有紧蹙的眉头令人胆寒。
他没有再听闻霁废话,执起长剑,将银刃刺进了那人胸口。
也终于,斩断了半生的孽缘纠缠。
“你我非天命之人,强求不来。”上官漓在心中言出他最后要对闻霁说的话。
而此时的祁润,还被困在结界里,他眼睁睁的看着闻霁被刺中心脏后,一口黑血从口中喷涌出来。那一刻,他只觉得天崩地裂,他的美好,他的未来,都随着上官漓的那一剑烟消云散了。从今往后,自己又会是无家可归无人疼爱。
祁润此时只觉得那把剑是插在自己胸口里的,感觉心脏如玻璃般碎裂,他跌跪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胸口,呢喃道“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