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结局 解锁新角色新视角
我将对我的罪行供认不讳,并承诺永不祈求你的谅解。尽情恨我罢,奥蒂莉娅。
我的发小,我的朋友,奥蒂莉娅。
向你献上我最诚挚的问候。
九十年代初,我回到罗马尼亚。
说来唐突,越过喀尔巴阡山后定居西德的日子里,绵绵不绝的乡愁淹没了我。西德人口中的罗马尼亚,是一个飘渺的噩梦,虚无的暴政的魅影;可我回忆起罗马尼亚,总是想到我父亲的纺织厂,想到每一条不美的街道,想到那一天,全班人听说你杀了人,被抓起来了。你知道吗,奥蒂莉娅,你是个寡言少语、忧郁孤僻的少女,大家都不太认识你,但那一天,好多人莫名其妙地哭泣。
那个时候,我面对酒精和舞会无所适从,偶然读到一个叫赫塔米勒的作家写的书,她也是罗马尼亚人,让我想起你。我逐渐意识到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并且一天比一天更思念你。
所以我回来了,当我通过电视获悉十二月党中央广场惊雷似的“打倒齐奥塞斯库”时,我就想着要回来看看你。然后是米列亚自杀,然后是救国阵线的特别军事法庭,然后是那个暴君被一颗小小的子弹击毙,这些信息像放烟花一样在我脑中炸开,我突然就理解了你六年前对我说的人民觉醒。
我们一定要抱头痛哭,买醉整晚,我和你,你高兴的话,就带你的漂亮情人过来。他如今也该二十四了,正是最风华的年纪。
奥蒂莉娅,我们自由了,你如饥似渴地盼着的自由。你和他,你们不是约好了么,去革命的硝烟中跳舞,去暴乱的盛宴里整夜地唱歌。
可是你们不在这里。
你没能从那间白色的病院回来。你对我三缄其口的恋人,据我所知,是早就去世了的。时局动荡,我花了好久才找到一点你的记录,你活到了八五年,不知死于何种疾病。
还不到二十的年纪啊。
我走遍整个布加勒斯特,寻求尚且记得你的人,这才知道,我好像从未认识你。八四年的冬天,你被送进这家地处荒郊的疯人院。它不用来治疗疯癫,而是用来造就疯癫。所有的政治偏执狂、老年痴呆症们,一开始都清醒万分,最终不是痴傻便是失常。
我听说,齐奥塞斯库这些精神病院的灵感,是来自那个东方大国的文///革。而我在别人口中知道的你,和我头脑里关于文///革的故事又重合起来。你像拼图里一块小小的残片,补全了整幅耻辱的画卷。这耻辱超越国界,是全人类的警钟。不堪折磨而发疯的人,有些觉得自己是只猫,有些终日翻找自己早已朽烂的断指,有些忘了家人朋友、只记得痴痴地笑。
而你,他们说你时时刻刻都在幻想你的爱人。那个谁也不知道名字的、仅仅是个工人的omega。有个熬过来了的作家对你印象深刻。他说你某一天被电坏了脑子。他抽着烟,摇着头,说你真的好可怜,一个那么柔美又敏感的女孩子、一个真正把爱纹印在心口的人啊。
他告诉我,后来你就疯了。你半夜会爬起来唱情歌,唱月亮、自由、和超乎爱情的力量。你会压低声音和阳光说话,泛泛地从文艺复兴谈到启蒙运动,但你最爱希腊。你会突然温情脉脉地看着空荡荡的方向,于是他透过你的眼睛看见一个爱神式的美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借由你的整个灵魂和肉体活着,并为人知晓。
可是你也没能一直一直活着。你在法庭上不能自抑的嘶嚎,成了你最后的光亮时刻。此后的你,和精神病院所有年轻的革命派混淆起来,像你说的那样,默默死去默默永生。
我很抱歉,奥蒂莉娅。我甚至幸运得无力想象你的死因。
以及,有件事情,我始终想要忘记。它提醒我,我因为愚蠢参与了杀害你。
我们小时候一同玩耍,没想到能在大学里相见。你从小就是个没有家庭观念的人,小时候你未见过我的双亲,长大了也不过问我的家境。
向你坦白,奥蒂莉娅。我的父亲阿道夫是一位工厂主。以及,八四年打电话向你父亲告密你在外养情人的也是我。
我不知道如何对你说,奥蒂莉娅,难道我要重新讲一遍这个故事。
我不记得我是哪一年突然富有起来的,我一直觉得父亲很高大,他运筹帷幄,出类拔萃。八四年,那个我约你去餐馆叙旧而你频频拒绝的下午,你告诉我你手头拮据,正在攒钱给爱人治病。于是我才知道你恋爱了,爱人是个omega,工人,很漂亮。你说了很多关于他的话,他有多好,多迷人,多么纯洁无暇。那个时候我受到的教育是,纯洁无暇的omega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自己全部的性魅力,外人一点也嗅不到,一定是在新婚之夜把贞洁当作礼物送给丈夫的人,是厨房客厅间围着孩子丈夫转的好妈妈。
我就想,你爱上了一个这样的人。
我向来不吝于帮助你,所以我放学后跑到父亲的办公间去找他。我上楼的时候,有个工人很慌乱地从里面跑出来,他一直低着头,就这么直直地朝我撞上去。然后和我道歉,跑开了。我注意到他特别漂亮,奥蒂莉娅,像你的比喻句,太阳熄灭,油画失色。他头发凌乱,面色苍白,衣服没穿整齐,而且声音哑得奇怪。狼狈,也狼狈的好看。我瞬间就明白过来。我的母亲早就去世了,我大抵也知道,父亲还很英俊,需要情人。
所以我和父亲谈了一会,自以为弄清了一切。我当年认为父亲就是真理,现在也不能摆脱这种骨子里仰慕上位者的本能,他甚至认得你,你的纤细孤僻和一点不为人知的骄傲他都了解。
所以,我觉得你被一个假装无辜的……人骗了。所以,第二天我才追问你,你说他病了,实际上呢,他怀孕了吗?
你点头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要拯救你。我打电话给你的爸爸,告诉了他我自以为的一切真相。他抽了好久的烟,才和我说,谢谢。我听着他的声音,泪流满面,我觉得我做了对的事,尽管这会让你暂时痛苦一下。
就这样,奥蒂莉娅,我不去评价我的愚不可及,我把审判我的权力整个给你。
不要赦免我。
我的父亲死在了西德。算是英年早逝。我不敢追问他的生平,也不知道他侵犯了多少工人,才会那样冷漠。我继承了他的遗产,决定全部捐给红十字会。
但这还不够我赎罪。我打算在国内找一份教师的工作,培养起许许多多罗马尼亚的孩子,教他们从小就知道怎样爱己爱人。我不会把肮脏用童话包裹起来,也不会为他们指明唯一的道路。他们要知道,总统可以被人杀死,父亲可能是强奸犯,他们要先知道千疮百孔,才会想着去修补它们。他们也要知道,他们的头脑是胜过枪炮的武器,他们身体里抽芽着磅礴丰沛的力量,他们是多元的多元,他们是未来的未来。他们要先去摸索、撞得头破血流,才会从疼痛中分娩出新世界。
我将不嫁做人妇,不生育后代。我无力去假装自己是个普通的人。我用断绝凡俗来向你还债,我把我的血肉烧成希望来向你还债。我会替你活下去,活你没能亲历的修士和浪子之间的生活。
我偶尔还会看见你。你在读我写的信。
我把你想象成一个多情的纤细女性,一首国歌背面的国歌。你靠窗坐,太阳洒在脸上,还是不满二十的年纪,读我的信之前在读伏尔泰。你是千千万万个罗马尼亚人中的一个。无论你如何不愿,你脊梁上刻着这国家的风骨,你血里流着多瑙河的传说,你是那排山倒海的年轻革命家呼声中的一声。
我甚至相信你是个爱国者。真正憎恨罗马尼亚的人不会痛心它的疮口。
你永远留在了黑暗时代,成了那些繁星中难以被辨认的一刻。
但只要有人仰望星空,他们就看到你。看到你们,你们这些永远有盈余的爱,爱得广博而深情,心脏永远灼灼地泵动的青年人。
晚安,奥蒂莉娅。
晚安,我知道你会在一个金色的新世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