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这片森林,每次有空时,她就这么度过,她去那里看书,阳光穿过树叶的罅隙,撒在她的身上,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一个女佣。
附近是一条边境线,她知道界碑的位置,每次都要到那附近,有时候上面停着一只鸟,她有一次还看见了一只刺猬。
但这次,界碑边发现的,就不是什么小动物了。
一个男人在界碑另一边。
“喂,你可别过来啊!”她抬头时,看见那个男人看着她很久了,阳光照在他的短发和胡子上,他已经看着她了很久很久。
“不然呢?被你这个没穿制服的小恩泽卫兵抓走?”男人笑着,从口袋里拿出来一根烟,想了想又似乎像是对她说:“这里是森林,不能吸烟。”随后又把烟放回口袋。
“介绍一下,我叫约瑟夫·德莱卡。”他依旧在笑,笑容像是和阳光融在了一起,伸出了一只手,准备握手,却又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她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有黑色油墨。
“安娜·奥弗贝克,幸会。”她看着他,没忍住,“噗”的一下笑了出来,他突然看了看她手里的书,微笑着说:“诞生在那萧条年代的人啊!”他说完笑着看着她。
“不记得曾走在什么样的路上。”她平静地回答下一句。
随后,他们俩聊了起来,森林里时不时传来他们的笑声。
突然,他看了一下手表。
“太晚了,下周见吧。”他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好啊。”她也回去了。
她是议员的女佣,她每天只要为他们准备好饭菜就行了。
今天,他们都出去度假了,她一个人在家。
她回到屋里,不知道该干什么,脑子里只有那个人,他穿得并不如何整齐:大衣的领子被卷住,并且有点污渍,衬衫上都是褶皱,被熏得焦黑的脸上,那双眼睛又能散发出一种魅力的光芒。
就是这样一个人,害得她失眠了,她躺在床上,森林在窗户里,像是一幅用黑白铅笔画出来的最朴素的画,却让人用名贵的画框框裱起来了。
她第二天再去时,那里没有人,但昨天他倚靠着的界碑上还有点黑色的印迹。
她于是继续看书,一周后,他又来了。
“你为什么才来啊?”她问,而且他的衣服似乎没有变化。
“我上工六天才能休息一天的。”他来了个九十度鞠躬,随后又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可以给你讲点故事。”
“来吧。”
“第一个,有一种植物,生长在一起,科学家们发现,其中长得比较旺盛的一丛,会向周围的环境释放一种物质,同类收到这种物质后,会疯狂生长,然后呢,他们会因不明原因枯萎。”
“这是什么故事啊。”她笑了。
“那就再来一个吧,有一个人,他啊,是个奴才,这个奴才经常要去给别人说出自己的遭遇,他给聪明人说了,聪明人只是说:‘是么?’,而有一天,他遇见一个傻子,傻子听说他的遭遇……”
“这都是什么啊……”她皱起眉头。
“那就再来一个,有一个国王,杀了很多向他建议的人,历史书也说他是一个残酷的人,可他的崇拜者,甚至是看过历史书的,也要说他是好人,他杀的是骗子们。”
“你听不懂吗?话说,你在哪工作?”
“议员家,我是女佣。”
“那他那里有很多报纸吧。”
“是啊。”
“那你肯定看过,你知道吗……”
后来啊,他们经常在这里见面。
有次,她甚至还被他拉到了湖边。
他偷了一条船出来,“借一会”,他是这么说的。
船到湖中央时,他说了那句话。
那句他准备很久的话,然后,她也答应了,但那时候,她突然来了一句话:“那如果,恩泽和斯尔丹交战了,你会恨我吗?”
“为什么会打起来呢?”他笑了。
“很多原因啊,现在的世界啊,谁知道明天是怎么样的呢?”安娜盯着约瑟夫,眼神似乎要杀死他,“我们都爱着自己的国家,对吧?”
“是啊,但是爱国是为了她,做对的事情,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两国成为敌国,你我会站在正确的立场,为我们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嗯,好,我答应了。”她欣然接受这句话。
可那以后,他很少来了,也有好几次来了后很着急,帮他送一个东西到某条街上的某个人家里。
后来突然有天,他不再出现了。
但她还在看书。
消失了很久后,他几乎已经被安娜从记忆中抹去时,他来了。
随后,他递给她一个信封:“对不起,我很忙,而且这次给你的东西,真的很重要,但是很远。”
说完,他离开了,他的背影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她看了地址,那几乎在国家另一边。
她回到议员家后,在晚饭桌上,突然说:“诺德先生,我能请两天假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奥弗贝克小姐?”议员先生温和得让她想起来了自己过世的父亲。
“我有一个朋友,他委托我去做一件事,他说,一定要让我去做的,可能我需要离开两天。”她说。
她的火车如巨龙一样,独自穿过荒原,森林,穿过山峦,沙漠,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国家是如此的广阔,这片美丽的土地是如此的壮观,绵延不断的山脉与河流,森林与沙漠。
“有人吗?”她按响门铃,迟迟不见人来,那是座不算大的房子。
她突然发现信箱里有一个东西,心想着也帮这家人拿一下吧,却发现上面写的是安娜·德莱卡,而写这封信的,是约瑟夫·德莱卡。
上面只有几个字:“打开你现在看到的所有信封吧。”
她先打开信箱里的那封,于是看见了很多纸和一个钥匙:“我花了很久,得到了这里,这里是在湖中,你跟我说那句话时,我想到的。”
“因为当时,泽尔丹刚刚遭遇很大的危机,而且,他们似乎想把矛盾转移,激进的人越来越多。”
“恩泽成为了他们的目标,我告诉过你,我是工人,但其实我是一名医生,我认为其实,劳动者之间并没有区别,所以就这么说了,如果这之间真的会有战争,我们都得做点什么,但我太懦弱了,我不想失去你……”
“我躲过了危机,并得到了很多钱,我又攒了很多奖金,来买下这里,好了,这就是这间房子的来源。”
她随后打开第二封信:“
亲爱的安娜:
战争真的要爆发了,这里有很多钱,我不知道它会打多久,屋子的储藏室也有很多东西,而且有你喜欢的书,照顾好自己,等我来的那一天。
爱你的,
约瑟夫”
她于是打开了那间屋子。
她每天只是看书,学习,写一些她领悟到的知识,随后她把这些发给了报社,报社也给她很多稿费,她似乎并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
她尽量不去想约瑟夫,她知道约瑟夫要干什么,也知道他们之间可能……
随后,战争结束了,恩泽,她的国家,赢了,她在那条仍旧完整的街上走着,到处都是欢腾的人群。
她于是坐火车到边境,她又穿过边境,去了那片焦土。
那片焦土之上,有一个男人告诉她:她的约瑟夫,已经倒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但约瑟夫给了他一本厚厚的书,要他交给她。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忍住了眼泪,并且跟着那个男人去了那片废墟。
“呐,就是这里了,他是个真正的汉子,当我拿到了那个要打仗的消息时,我交给他了,他于是先告诉了弟兄们,又一个人跑去找你,他治病,给穷人时价钱总是很低,但是攒了很多钱,我听说他很有钱,但他后来为了买武器,给你安顿,几乎没了什么东西,当时啊,他倒下时,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
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褐色大衣的男人在各种地方演讲:学校,工厂,甚至在有黑色图案的鹰徽之下,号召他们,醒来,反抗这不正义的战争,随后他们拿起武器,冲击着那只控制着他们的鹰,但他,失败了,他被关进监狱,等待那个日子,并且完成着自己的作品,他看见的这个世界,和他心中的未来世界,都在那本书里了。
那道边境线上,立起来了一座新的碑,上面写着一行字:这是一个爱好和平,爱好正义的两个人的故事。
战争结束后,安娜一个人生活在房子里,她知道,约瑟夫让她活着,不是为了让她处在悲痛中的。
后来有一天,一个女人按响了门铃,这还是第一个访客。
安娜打开门,随即而来的是惊讶,惊讶又变成了悲伤:“苏梅尔娜女士,很对不起,我没有回去。”
“不怪你,我知道了,那个男人是个很好的人,他很爱自己的国家,也很爱你。”她一身的黑裙子暴露了她的瘦弱,黑色帽檐的黑纱下,她的脸增添了很多皱纹。
“诺德先生,已经去世了吗?”
“是啊,他在冬天就走了,他去了前线,他说,他看见了你的文章,写的很好,而且他希望你能一直写下去,只要我们赢了。”
安娜忍住了泪水,她没有哭,哭是一种情绪,而收敛情绪是一种能力。
她为了养活弟弟妹妹,接替爸爸的重担,辍了学,去给议员家做女佣,议员先生也对她很好,为了让她经常给家里寄钱,甚至帮她付钱。
而诺德先生,就是她的第二个父亲。
“我要跟你去看他。”安娜吸了吸鼻子。
“他没有墓碑,他只是有一封信,告诉我,来看看你,拜拜了,安娜。”
“先别走,我要纠正一下你的错误:赢了战争的不只是我们这些人,泽尔丹的人民,约瑟夫,他们也赢了,所以,赢了战争的,是人民。”
她走了,安娜没有挽留她,她也挽留不了这位倔强的夫人,她的倔强也是大家喜欢她的原因。
而后来她的生活趋于平静,有时候,有的人来找她借书,有时候也有人来拜访她,她也有时会看书,写文章,也有时候,她会看着照片上约瑟夫的那张脸。
她叫安娜·德莱卡,也有人选她去参加大会,她也参加了,她也说过很多自己想说的,大家也都认可了。
她说:“有人说我们总是被我们当中最勇敢的人保护着,这是真实的,但有人引以为荣就是对的吗?这么大一个祖国,这么多的人,难道只需要最强大的那个?我们一个个都是软弱的绵羊吗?我们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腔热血,我们不能仅仅靠着最勇敢的那个,然后只在他背后为他骄傲,相反,我们要成为勇敢的那个!”
她去过祖国的海洋,写下了壮阔的波澜的壮丽,她去过祖国的高山,写下了它的高大雄伟,她去过祖国的每一处角落,她喜欢听一些音乐,也写过一些音乐。
再后来啊,她老了,她去和约瑟夫相聚了。
她在那座碑旁边,静静躺着。
一年后,约瑟夫被写进了历史书。
书上说,约瑟夫是国际主义战士,是一个好人。
人们也都这么说,经常有人去他被处刑的地方。
有人在他们初次相间的地方拍照片,也想像他们的爱情一样。
而后,世界变了。
去那里拍照的男孩女孩,越来越年轻了,甚至十岁的孩子,还不懂得爱情,就去那里拍了照片,而且,他们有的还越过边境。
而那座碑上也经常更换,只因为有人在上面写上“到此一游”四个字。
再后来,即使历史书上写着,约瑟夫是一个爱国的,伟大的战士,人们也更愿意相信他是个虚伪的人,只因为恩泽赢了,他成了他讲的那个故事里的人了,而在后来,人们似乎都忘了他这个人了。
直到有天,有一个导演来了,要拍一部电影,片名就是《约瑟夫和安娜》。
可是拍来拍去,越来越不像一个约瑟夫和安娜的电影。
安娜似乎甚至要成为诺德先生的主人了,而约瑟夫也成了一个面容白皙,甚至抹着浓妆的小伙子。
而约瑟夫想要的时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又好像来了。
他们说要敬仰约瑟夫那样的人,可没人想成为他,而也有人模仿他。
他们只知道,约瑟夫,爱着安娜。
亲爱的约瑟夫:
见字如面如果是真的的话,我希望看见你,而不是你的这张照片,这一张有着你的模样的纸,把我们分隔了。
我很想你,最近的孩子们,有的变得不懂事了,有人打碎屋子的玻璃,大叫:“约瑟夫和我们不是一个国家,他是背叛了自己国家的人。”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能明白,爱国是为了国家做正确的事情吧,而且,就算你不去反对那只鹰,也有人会去把它构成的囚笼杂碎,连同这只鹰本身,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英雄,历史书上也写得明明白白的,而这些人,却打着不迷信权威的幌子说一些没来由的话。
你一定会笑笑,点燃一根烟,在窗台上喊:;“不迷信权威不是否定一切!”
我继承了你的愿望,我要去改变一下世界,但是,我做的绝对没有你好。
你的祖国,很抱歉,我把你的日记,你的话,交给了他们,他们开始,把它出版了,后来啊,他们说,这本书是假的,又停止了发售,甚至连你也被攻击。
你在冬思兰的记录,甚至被他们销毁了,但我有一份备份,至今仍在发行,叫《冬思兰日记》,而另一个你在报纸上写过的,叫《拉贝尔选集》,我为它们作序。
娱乐至上,金钱至上的想法,好像在滋生了,我于是拿了你的书,也加了我的想法,写了一篇文章,在大会上说了。
我又控制不住我的想法了,每次都要糟蹋信纸了,你真好,住在人们的心里,永远不会老去,而我,却一天天老去。
你说过,所谓信仰,正是人们心中对一个东西的希望,所以大家希望死后可以去一个好地方,你也希望,你希望那里有无尽的书等着你去看,也有无尽的远方等着你去看,也有无数的人,等着你去拯救,我只希望,我能去有你的那个世界,和你一起完成我们的工作。
有人在拍我们俩的故事,我希望他们拍的时候用心了吧,希望不要像街上的那群孩子一样,有的在嚷嚷要学习你,却最后只学习了一个抽烟。
爱你的,
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