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阴沉的乌云在夜幕中翻滚着，空中弥漫着沁凉的水汽，顾长风已经站在路边很久，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但他却在犹豫是走是留，他从小性格懦弱，中规中矩，从不惹是生非。
他很想假装没有看到刚刚小巷里的一幕，确实他也没有看清，但是巷内粗暴的叫骂声越来越大，他终于咬了咬牙，冲了过去……
——当他用立在墙边的啤酒瓶砸破人脑袋时，他是无意识的，眼睁睁看着那人倒在碎玻璃上时，也是无意识的。一道惊雷乍响，他猛然惊醒，将小女孩惊恐的哭声留在身后，慌忙的逃离……
他从没想过此夜一个意外的冲动之举，竟完全改变了原本应该平淡无奇的下半生，直到他做了许多许多后，从电话里听到弟弟的声音时，才慢慢回过神来。
“在睡觉呢，什么事快说。”顾长夜在电话另一头迷迷糊糊的说。
“唉……以前我总担心你在外面胡作非为，有一天会闯下大祸，没想到先闯下大祸的是我。”顾长风叹息道。
对方似乎突然清醒了很多，“出什么事了，好好说。”
“好像失手把人打死了，没事，我刚刚已经去警局偷偷塞了一封自白书，现在回来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去自首。”顾长风说。
对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如果你有愧疚感，就不该是仅仅赔钱和赔命，而是好好活着，照顾好死者的家人。”
顾长风，“难得你说话这么正经，我倒是也想…………不对，你什么意思……”
一
大雨滂沱，疾风裹挟着雨水猛烈的拍打在大理石制成的墓碑上，蔷薇一只手抱着他送的玫瑰，另一只手抚摸在墓碑上，指缝间依稀可见“顾长夜”三字。
玫瑰在雨中遍撒着清香，蔷薇似乎还有些不信，他居然已经死了。
南秋已经举着伞在她身后站了许久，任谁来看，作为警校精英的两人都才是天作之合，然而她此时却在为一个杀人犯失魂落魄。
南秋思咬牙切齿的道，“别这样了，蔷薇。他本来就只是个偷鸡摸狗的贼，这次偷盗未遂居然还杀了人，畏罪自杀也是活该，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
“偷盗未遂？杀人？”蔷薇不禁冷笑道，“没错，他是有盗窃前科，那你来帮我分析一下这名罪犯的心理，在一个路上行人稀少的雷雨之夜，去一个僻静的小巷道偷窃一个债务缠身还用身上仅剩的钱买酒喝的醉汉，甚至拥有盗窃经验的他还斗不过这名醉的摇摇欲坠的醉汉以至于需要将对方打死？用你的演绎法在脑海里设想看看，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故事！”
南秋一时语塞。蔷薇平复了一下心情，“你们安排的罪名和动机确实适合他。没错，杀人偿命，只要有人偿命就可以了，谁在乎真正的凶手是谁，但是背后的真相你我心知肚明，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那你就继续站在他坟前骂他是杀人犯吧！”
蔷薇猛的转身打掉了慕容思的伞，一个人跑进漫无边际的大雨中……
二
窗外阴雨绵绵，江城转动手里的笔，目光停留在桌上一张泛黄的旧信签纸上。
那是一桩十年前的旧案，一名歹徒抢劫未遂致人死亡，次日警局就收到一封自白信，没过多久就传来嫌疑人畏罪自杀的消息。
但是他知道，那些不过是对外的说法而已，其实此案背后疑点重重，而且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那封自白信的作者和第二天自杀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自白信里清楚的交代了案发经过，原来，真正的凶手原本的目的是救人……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接听，是一个悦耳的女声，“喂？请问是江城先生吗？我是顾遥……”江城手中的笔突然跌落……
三
遥隔十年后，江城才终于在顾长风家看到了当年的女孩——顾遥。
楼下，江城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道，“今天才终于知道了收养你的人是谁，现在看你过得这么好真替你开心，其实十年前那个人，他原本也过得很苦，被逼无奈才去偷去抢，劫来的财务都交给家人，供他哥哥上学。希望你能放下这段过去，好好开始新的生活。”
顾遥的笑意顿时凝在脸上，“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妈妈因为这件事……所以我不会原谅。”
“原来你是这样想……”江城犹疑的拿出一张泛黄的旧信签纸，递给顾遥，“那么你看看这个吧。”
顾遥接过来，一看便知道了这是什么，带着鄙夷的心情看完了前半部分，看到最后，突然瞳孔骤缩，信签纸的末尾，落款处清晰的书写着时间和……姓名。
那是一封自首信，信里清楚的描述了十年前一件杀人案的经过，而作为当年这起案件的目击者，顾遥没有看清凶手长相，只知道后来大人们告诉他，那个坏人恶有恶报，跳楼自杀了。
而此刻那封信的落款处清楚的写着一个自己熟悉无比的姓名——顾长风。
江城抚摸顾遥的脑袋，道，“对不起……当年因为你太小，没有告诉你真相。你应该可以看出，这确实是你养父的笔迹，一个要认罪的人没理由撒谎，我相信这封信里写的是真的，他当时是为了救你。
当时在现场的你应该也能明白这一点。再加上他对你的愧疚感，我相信他一定会真心真意的照顾你，这封信没办法作为证据上交，所以一直在我这里，我想或许有一天等你长大了，可以告诉你真相，没想到你一直是恨他的……”
四
空旷了多年的房子终于租了出去，但蔷薇却并不开心，买回一大堆酒，终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酗酒。
“既然这么不好受，为什么还把房子租给他。我知道，你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你的小夜。自从他来了以后，你每天都带上一束玫瑰去墓园，蔷薇……你该不会是想为小夜……”江城一脸担忧的说。
“报仇？”蔷薇反问道，她似乎神智还算清醒，说话声音却含含糊糊的，“没错，我太清楚了，小夜那一夜一直跟我在一起，他不会大半夜突发奇想冒着大雨跑出去去抢劫一个醉汉。
能让他决定背下这个黑锅的理由没有第二个了。所以他的命是用小夜的命换来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就是草儿在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我有什么理由害他？如果我有这个想法，十年前只需要把真相说出来就可以了，何必等到现在。”
“也对……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如喝酒。”江城笑了笑，拿起酒猛喝了一口。
“这酒一点酒味也没有，你不会在装醉吧。”江城调侃道。
“废什么话，陪我喝就是了！”蔷薇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这酒……叫，一念天堂，刚喝下去，没事，像水一样，没味，可是……再过一会……就……”
接着蔷薇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酒的特性，再过一会，就失去了所有支配身体的能力，感觉灵魂上了天堂。
五
这些日子顾遥总是不受控制的不停的在想那件事情，她很想开诚布公的跟顾长风聊聊这个问题，却始终不敢，房间里的气氛莫名的压抑。
本想借着去房东家道谢的理由出去走走，回来以后就鼓起勇气说出口，没想到一切发生的太快。
顾长风死了……可怕的死亡现场，她瘫坐在血泊中抬头环顾四周，一个个怀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有她自己知道，作为一个养女，她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疯狂，只是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讲。
她举起沾满鲜血的手，不停的哭……
六
江城将孤苦无依的顾遥从警局带回了家，顾遥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只有无声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江城抬手擦去了顾遥的眼泪，“我知道从小到大，你一个个的失去自己的亲人，一定很难受。我从年轻时开始从警，为了担心连累妻女而舍弃他们一个人生活，直到现在也是孤单一人，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愿意做我的女儿吗？我发誓不会离开你。”
顾遥的表情开始慢慢变化，忽然一把抱住江城，“江叔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们警察都是这么好的吗？”
“哈哈……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嘛。”江城笑道。
顾遥忽然全身一僵，颤抖着说，“那……那给我些事做吧，我不想再去想那些事，让我帮你做些事吧！我帮你打扫屋子。”
“不用，干净的。”江城笑着说。
“那我帮你做饭。”顾遥说。
“不用，不饿。”江城笑着说。
“那我帮你洗衣服！”顾遥说。
“不用，没有脏衣服。”江城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要想太多，你去休息一会吧。我也累了。”
之后顾遥还是偷偷从床上爬起来把整个屋子收拾了一遍，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看着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顾遥失神的说，“爸爸死掉那天，也是下着雨……”
顾遥取出口袋里皱皱巴巴的自白信，摊开放在书桌上，那是种老式书桌，上面有一块很厚的玻璃，玻璃下面是形形色色的关于案件的照片，顾遥偶然看到其中一张，顿时声泪俱下……
七
“你为什么哭了？”江城连忙走过去替顾遥擦掉眼泪。
顾遥抓住江城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说，“因为，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什么？”江城对顾遥的举动疑惑不解。
“我发现江叔叔的手好香。”顾遥用诡异的语气说道。
江城一震，连忙抽回手闻了闻，“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顾遥盯着江城笑，“洗手的东西像香皂洗手液一类的都有香味，有香味有什么奇怪，江叔叔在紧张什么？”
江城停止动作，沉默不语。
顾遥闭上眼睛，“我记得我收下草叔的花，好像随手放在哪里，但是绝对没有放在爸爸房间。其实我……好像闻到了，你的那句话提醒了我，‘予人玫瑰，手有余香’，那天，我似乎真的在你手上闻到玫瑰香，这是巧合吗？
那天的场景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一直在想，那个房间看上去就像个密室，但其实窗户是开着的，算什么密室？从窗户爬出去可以到阳台，从阳台就可以进入客厅离开我家。但是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去开门，就会发现门是开着的，那就毋庸置疑，肯定是有歹徒行凶后从窗户爬到阳台然后离开我家。
但是我们发现门确实是从里面锁上的，原谅我，江叔叔，当天接触门锁的人应该就是我们三个了，我没理由怀疑草叔。如果有人在外面对锁动手脚的话，可能就是你了。”
顾遥说，“假设是你，再结合当天发生的事情，我猜应该是你利用了我家门锁和别人家方向相反的特点，或许你正是看到了我家有外人来才找准机会行凶，你推测我对我养父的关心，会慌乱下手足无措，不要说是草叔不知道方向乱拧，就算是我自己过去开门说不定也会乱拧，即便拧对了应该也是打不开的，我们都会以为是自己拧错的问题，没有想到是门从外面上锁的原因，你再找由头把我们调开，比如说，别急先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样了，又比如说你先去阻止顾遥，趁机再从外面把锁解开，我们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冷静下来以后果然打开了，就更确定刚才是自己太慌乱才打不开。”
江城无奈的笑了笑，“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顾遥说，“确实需要想象力，我还猜到，可能我被脏水溅到，那辆车也许就是你开的，现在想来那辆车来的时机很微妙，正好在我走出家门一段很长距离的时候，当时你直接开车前往我家，我走路回家。等到我回家的时候，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回家看到熟睡的爸爸，其实当时已经被你弄晕了或者灌醉了，然后你躲在我爸爸的房间，趁我洗澡的时候杀害他，再从窗户出去从客厅离开我家把门从外锁上 ，然后一直等在外面等我的求救电话。”
江城不语。
“如果以上猜测结果正确的话，那么你还需要两样东西:雨衣和鞋套。”顾遥说，“没错，这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听上去很扯淡，也许是其他类似的东西。
因为当时是大雨，你爬窗户一定会淋到雨，再经过客厅时一定会留下可疑的水渍或鞋印，所以你必须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再把那样东西丢下去。”
“所以呢？这些都是你的想象？”江城笑着说。
“所以呢……我只是想帮你洗洗脏衣服脏鞋子，你为什么没有呢？”顾遥笑不出来了，“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里呢？外面下那样大的雨，你没有带伞，别说带伞也会被淋到一些，可你连裤脚都没有沾到脏水印？”
江城笑道，“原来你那三个问题最后一句才是重点……不错，不愧是我的女儿……”
顾遥点头，“我没办法凭空想到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先猜到了凶手是谁，才能以那个人的行为去猜测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法。
我爸爸很少跟外人接触，也没什么仇家，他的死也显然不是被谋财害命，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怀疑草叔的妈妈，可能是因为爸爸留下的血字？但又似乎还有一些更深的原因，我不懂。
但是我认为不会是蔷薇。草叔那么聪明，他的妈妈也不会笨，况且我还听说蔷薇也是警察。如果她真的想害死我爸爸，应该在之前尽量跟我爸爸撇清关系，而不是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他，平白给自己惹嫌疑，况且她要是有预谟，肯定会想办法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根据她现在的种种表现来看，她显然是不知情的。”
“对。”江城说，“蔷薇的不在场证明不清不楚是我设计的，因为那天早上我陪她喝了很多酒，把她灌醉了放在阳台上，所以草叔怎么都叫不醒她。我跟她很熟，所以可以轻易复制一份你家的备用钥匙。我从蔷薇家带走了一些酒然后偷换在矿泉水瓶里，等他喝下不省人事的时候杀掉了他。再把那束玫瑰放在他床头，用来迷惑调查者的思路。”
顾遥震惊的看着江城，没想到他会坦白。
“但是没关系，小遥，一切都过去了。”江城说，“他是自杀的，没想到他的酒量很好，很快就苏醒过来了。当时如果他求救的话或许你们可以听见吧，但他没有，而是找出了很久前写下的一封遗书，用左手签下当天的日期，再打翻盛满血水的盆子，帮凶手制造密室。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走时他还是在床上的，我只是划破他的手腕放在温水里，之后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根据血水的浓度来看，他醒来的时候出血量并不足以致死。
我想他做出这个选择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那束玫瑰，跟顾长夜墓前一模一样的玫瑰，他以为想杀他的是蔷薇，他觉得时机到了，确实可以去死了，那个血字原本写的应该就是‘rose I’sorry’。听说当年发生那件事后，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工作岗位，一无所有的离开了这个城市，在外面流浪了几年，那封遗书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写的，直到后来他收养了你。”
“你是说……”顾遥瞪大眼睛，“他是自杀的。”
“对不起，小遥。当年离开你跟你妈妈原本是为了你们好，没想到你妈妈赌气嫁给一个恶棍。之后你妈妈死去我也没有揭发顾长风，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或许会因为愧疚心而千百倍的对你好，我没想到你是恨他的，所以……”江城愧疚的说道。
顾遥再次看向那张照片，是妈妈跟江城的合影，笑的很美好，他们怀里的女婴，也笑的很美好。
“嗯……我就是看到这张照片，才明白。我明白，你会是因为这种动机，所以才怀疑你……但是，我真的恨他吗？”
终
案件最终被定为自杀案结案，事件告一段落。
凄清的墓园中，蔷薇和草叔正好遇到了江城和顾遥，他们索性走在一起，两座相连的墓碑前，他们分站两边。
遥隔十年的兄弟相聚，顾长风，顾长夜。
一个懦弱了一辈子做了唯一一次善事却毁了两个家庭，一个坏事做尽一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保护自己的家人。
顾遥再转头看看江城，或许这也是江城做了一辈子的警察唯一的一次做恶人。善恶很难判定，所以顾遥没有告发江城，亲生父亲抛弃了她，她拥有了第二个父亲，第二个父亲被第三个父亲所杀，第三个父亲又被亲生父亲所杀。
因果轮回真的很是奇妙，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一个雷雨之夜，再一次失去一个父亲。
顾遥对着顾长风的墓碑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随后，黑暗降临，整个世界沉入漫漫长夜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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