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风的明堂里,烛灯闪灭一瞬。
明暗交错的一瞬,沉默不语的迦陵直勾勾地盯着朱萸,刀锋般的雪亮眼睛闪射着不寒而栗的锋芒。
朱萸打了个寒战。
云姨被吵得头疼,未曾将小小的插曲放在心头,一手拽下一个烦人精拎在手里笑得无奈,笑得黯然:“朱萸啊,云姨就不送你了。路上多加小心。”
朱萸轻轻嗯了一声,目送着云姨拖着两只小哭包骂骂咧咧地走进了后院。
“你去哪儿?”
朱萸觉得自己耳朵被两个吵闹的小东西哭出了幻觉。
迦陵冷沉沉的声音在风雨中飘摇:
“你要去哪儿?去多久?何时回来?”
“为何他们说你不回来了?”
“朱萸,你说话。”
朱萸张张嘴,想不起该从何解释。
相逢虎山时,她叽叽喳喳的自我介绍:“我是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朱萸。你叫什么名字?”
跟在他的身后,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迦陵,这是什么花儿?我们大西北就没有哎!”
悻悻碰壁时她总会不服气的嘟囔:“我可是南国的客人哎!你怎么一点也不热情好客呢?”
……
她一腔洋洋洒洒的热情被掀翻在地,无人问津。等到蒸发殆尽,了无痕迹时他又想起了曾经满溢的热切。
可是覆水难收,旧日难回。
所以她怎么说?如何说?说什么?从何处说?
朱萸望向门口。
那里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
车旁伫立着五六位身着黑衣的精壮汉子,周身气息内敛,藏在黑夜中随时候命。
西北水土出悍马,一个汉子拽着车前两匹筋肉彪悍,皮毛油光锃亮的枣红色壮马。
高大的骏马刨着蹄子,绚丽的鬃毛迎风招展,烈烈的鼻响催促着赶赴奔腾的前路。
金雀一下一下用手顺着靓丽的鬃毛,时不时用软乎乎的语气同牵绳的马夫说着什么。听起来像是地方的方言。
谁都能一眼看出朱萸出身不凡。
可偏偏,
他不能。
不能吗?
朱萸歪着脑袋望着他古井无波的双眼,细看垂下的鸦睫像是割碎了一汪黑漆漆的寒潭。
真好看啊。
可惜再也不见,再也见不到了。
“迦陵,我要回家了。”她说得很慢,语气轻快,语速缓慢。
“深山迷路被你无意救回,我很感激。希望以后,你能开心。”
她笑得很开心。
就像是亲眼所见,他真能年年岁岁如今朝般松快无虞。
迦陵一言不发,他那惶恐不安的目光一秒钟都未从她的脸上挪开过,现在仍执拗地盯着她。
“再见啦,迦陵。”朱萸挥挥手,“我......”
在她的惊呼声中,迦陵突然死死攥住她的手。门外伺机而动的壮汉几步蹿到前,却听朱萸吃痛地低呼:“没事,退下。”
“迦陵,松开。”朱萸强自镇定,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疼。”
手腕上的力量放松不放开。
刚刚还牵着她的温柔兜转的青年转眼间面目狰狞,风度全无。
唯一不变的是,渴望她的手,从未放开。
朱萸定定地瞧着这双根骨分明的手,青筋虬起,一点点僵硬地松力,一点点也不想放开。
迦陵另一只手抚着憋闷的胸口,嘴唇哆嗦,艰难地喘息着:“朱萸,我这里疼。”他按压着胸口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撕咬着他的心脏。
“你不是,你不是说过痛可以喊出来吗,”迦陵张皇失措,语无伦次,沉沉的嗓音破碎得像是破碎的冰块,“你用希望套住我的手脚,现在又想丢掉套索,你当我是什么?”
朱萸心口被蛰刺一疼,脸色发白。
谁能相信此时的迦陵丢弃高岭之花的面具,在她的面前丢盔弃甲,再无往日风华。
“我从来没有试图用恩情套住你。”朱萸将“恩情”咬得清晰沉重。
“我被你无意救出,报恩是我的选择,安慰是我的方法,但是留在这里陪着你不是我要的结果。”朱萸轻轻柔柔地看着迦陵,说得缓慢而清楚。
迦陵嘴唇颤抖,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像是听不懂,也看不懂般困惑无助地看着朱萸一点点抽离,任由掌心的最后一点温度慢慢消失,渐渐变凉。
忽然间,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迦陵下意识地大喊一声:“朱萸,危险!”
朱萸走到门口稳稳地站住脚,疑惑地回望他。
这世界震颤得失了真。
人人皆稳若泰山,唯有他踉跄打摆。
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从头到尾,全都是他自己的幻觉。
他错把这种恩情当成那种感情,所以当这一刻自己浑身发抖到以为这世界天塌地陷时,
答案降临。
朱萸最后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迦陵,抬腿上了马车。
马蹄震踏,如雷贯耳。
迦陵突然醒过神不要命似的追了出来。
他追着马车,肺腑灌满冷风。
衣袍烈烈,发冠尽乱。
可到最后,他也没能追的上。
迦陵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发现此处是漆黑不见五指的虎山。
胸腔里沸腾着汹涌的暗河,他像一艘无力的纸船,只知原地打转,却不知归途与方向。
载着祈愿的万千天灯冉冉升起,涌向似水的夜空。
迦陵抬起头,看向这场倒行逆施的光雨。
这场暴雨中,他被朱萸亲手抓住又被朱萸亲手扔弃,留在原地。
无意总能惹尘埃。等到尘沙迷了眼,才知铭心刻骨的痛意。
一滴温热的流珠儿顺着脸颊淌进鬓梢,迦陵抬手摸了摸灼热的眼角。
他的世界里,刚刚下过一场无痕的暴雨。
“疼。”
北凉王府今日格外热闹。中门大开,迎接娶亲。
郡主朱萸,今日出嫁,听说未婚夫是北凉王朱振按照朱萸的喜好,亲自选定的快婿。
闺阁内,朱萸坐在镜前神情恍惚。
镜中朱唇杏眼的美人霞帔凤冠,缀以东珠,珍珠各十。冠后护领,垂以明金流珠。
怎么看都是明采动人,叫人挪不开眼。
朱萸再次抬手摸了摸凉飕飕的后颈,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目光黏在她的身后,注视,不,是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道目光自她从南国归来后,便从未间断对她无时无刻的凝视。
婚事定夺的那一日,朱萸越发深觉背后的这双眼睛目眦尽裂,刻骨铭心的怨毒喷薄欲出。
朱萸打了个冷战。
她恍然记起昨日怪诞的梦魇。
梦里,有一道高挑的身影负手傲立于门口,背对着银白的月光,与冰冷的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究竟是谁?
她想挣扎着起身瞧一瞧这扰人清梦的身影究竟是谁,可惜她整个人像是被一块无形的石头沉沉压住,动弹不得。
在无声的对视中,那道身影伴着冉冉升起的日出逐渐消失。
现在只觉得困顿无比,刚想揉揉眼睛,又马上意识到自己上了妆,碰不得。
郡主出嫁的消息传遍了西北三州,处处洋溢着喜庆热闹的红色。
红盖头之下,朱萸被斥目的红色灼疼了眼,本就恍惚的精神雪上加霜,愈发头痛。
好在未婚夫是个温和又体己的郎君,同她低声温语安慰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小手,去前厅陪酒。
围在朱萸身旁的妇人们叽叽喳喳地取笑着有郎君日后定是个疼人的软骨头。
金雀瞥见朱萸攥着喜帕的小手蜷成一团,心知姑娘不大乐意应付七嘴八舌的妇人。
于是金雀抓了把金瓜子,不动声色地应退了一干吵杂的人。
“姑娘,您歇息会儿,奴在门外候着。姑爷若是到了,奴敲门以示。”
房中难得安静,朱萸打了个哈欠,感激地咕哝道:“还是金雀得我心意...”
房中的红烛闪摇一瞬。
朱萸眼睫颤了颤,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素净的皂靴。
朱萸清醒过来,心里暗暗嗔怪金雀怎么没能叫醒自己。
“夫君?”
“嗯”来人低低应了一声,不去挑开她的盖头,抓起她的手在手里慢慢摩挲欣赏。
掌心被粗糙的拇指来回摩擦,渐渐生了热热的痒意,朱萸咯咯笑道:“吴渊,好痒。”
盖头外,呼吸显然一窒,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朱萸”这道声音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像是夏日里甘醇的冰酒,饮一口,通身舒畅,“你好好瞧瞧我是谁。”
盖头被猛然挑开,周遭亮得刺眼,朱萸下意识眯起眼睛看向那人,下一刻浑身冰凉。
“迦陵?!”
“嗯。”
短短一个字,如坠冰窖。
朱萸瞠目结舌,发现迦陵身着一身大红喜服,素来冰冷的神色被周遭喜庆的红色融成了暖色的红霞。
他慢慢蹲在朱萸的身前,枕着她的双腿神情眷恋而餮足,像是找回另一半失而复得,终于凑成了一对完璧。迦陵吻了吻她的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的心口,在那里,凭空生出了一朵一模一样的花苞。
像是被生生折断,刻在心田。
永不忘却,永不放手。
“爱欲之花——曼陀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