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雷】楼塌了，戏却未终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穿上凤冠霞帔，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唱出这折子戏。浓妆重彩背后是张怎么样的脸，华丽戏服后又缝合的什么样的故事，生活里有的，故事中讲的，聚散离合，悲喜忧愁，酸甜苦辣，阴晴圆缺，统统搬上舞台。流淌成有声有色的故事，满足了多少平淡而不甘平庸的心。

他终归是醉倒在了戏里，再也没有醒来……

1

民国26年8月15日。随着日军枪声响起，全国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在这清风明月的日子里，战争的炮火响彻云霄。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

此时那座小县城还未收到战火的波及，安远的县城仍就是一片祥和。

这戏院里灯火通明。

张云雷便是这出戏里的主角。他不知唱过多少遍，一曲《探清水河》唱遍了整个县城。无人不知他那悠扬婉转的腔调里，听哭了多少人。只是……情不知所起。

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不知这戏里戏外唱的是谁的悲欢，谁的离合。方见他水袖柔婉，戏腔曼妙，在一中叫好声中，生生演活了那满眼深情的佟小六。台下的观众们喧闹着，不知谁喊了一声“张老板”，他莞尔一笑，迈着小步缓缓入相。

然而……国破家亡，山河飘零，熟能幸免。

战火无情，不久便延绵至此，日本人包围住了县城。惊心动魄或小村庄没有了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疮夷和毫无生气的爱好。鲜血的颜色在眼前模糊。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惨绝人寰。

前方的惨烈不断的传来又遥远，有恐慌，人们生活在生与死的边缘。可谁又愿意死去？哪怕是蝼蚁，也苟且偷生，于是便有了卖国的肮脏。

日本人早早便知县城中会唱的，哪怕是孩童听了都会为之动情的。他们虽说是侵略者，但他们对这样一位角儿也很是好奇。他们想听。日本士兵抓住了张云雷，逼迫他单独演唱一曲，来慰问日本士兵。

他唇红齿白却一言不语，目光似箭却冰冷如霜。白净的脸庞不带一丝的微笑，不带一丝的奉承。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神看着迷人的光泽。仿佛周围再多的喧嚣吵闹也与他无关。

“官爷，您若是想听，戏院里这么多角儿，您在挑一其他人，要实在不行您看看我成吗？我替他上。”杨九郎跟了张云雷好些年，张云雷的脾性他自是清楚。

“滚开，关你屁事！”

日本军官走到张云雷面前，小声说到：

“你一个戏子要是胆敢拒绝，我们便烧了整个戏院乃至县城。你可想好？”

张云雷沉默了，他可以死，可他不能连累其他人。他明白自己的任性，会使所有人难逃一劫。他笑了笑，没有拒绝，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描起眉目。

只不过…… 这一次，胭脂是从未有过的那般浓郁，从眼角滑至眼尾，一大片腥红像极了他的铮铮铁骨。

转身，合扇。

3

浓情悔认真

回头皆幻象

对面是何人

戏一折，水袖起落。

唱悲欢唱离合无关我。

是夜色，县城那一片寂静，映衬着戏院里的灯火通明，日本人坐在台下喝肉吃酒，搂着姑娘，说着荤话，放肆谈笑。

“角儿，这样真的……”

“九郎，听我的，你带着他们快走。”张云雷沉默片刻，眼神暗淡了下来，当初是自己看上了他，可不能让他一辈子耽误在自己身上，只道“九郎，你便另寻一位好角儿吧。”

“角儿，我认哏。”

4

突的，锣鼓敲响，戏幕拉开。

好戏，开场。

他缓缓出将，虚拟的表演，如水墨丹青的纵横之笔，长歌当哭，长袖善舞。唱惊四座，余音绕梁，一部血泪斑驳的情。眸中带着不知是悲痛，亦或是是悲忿，但他眼中有着从未见过的坚定与决绝。

婉转悠扬。

随着鼓声急切，唱腔愈发悲愤，台下那些豺狼竟然也怔住了。是从未听过的戏——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过能把戏唱的如此淋漓尽致。开扇，几簇血红色的桃花直直印在扇面上，灼灼烧人眼。

台上的佟小六开扇，火起。

直至日本人发觉，火势早已蔓延，那群豺狼想逃出去却发现门早已被堵的严严实实，整座戏楼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泼了油。

台上的戏还在唱，正巧唱到了这：

大连无话说，被逼就跳了河，惊动了六哥哥，来探这清水河……

楼塌了，戏却未终。

杨九郎提前遣散了师兄弟，壮阔的废墟倒伏在尘土之中，他在废墟这里哭喊着，发了疯似的把发烫的灰烬向后抛去，他不能丢下他的角儿。炭条般的脸，黢黑的灰烬染黑了原本漂亮的手，眼里，指缝里布满了血丝，他终归还是找到了他的角儿。他抱着他的角儿喃喃道：“角儿，这便是你平生最满意的一次了吧。”

5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都道戏子无情，可怎知这戏子也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