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和尚的故事
他知道,他一直在忌惮着他,只是没有找到机会说出来罢了,而现在他们一起走在这条狭窄的林间小路上,即使刚下过雨,周围还有一片朦胧的雾气,他依旧觉得心中像有一团火烧着一样,就好像五年前的那天,他们的部队被人打溃了,作为敌前总指挥和总司令,他们放下了该放下的一切,枪,靴子,军服,扮成了一个老百姓,丢下了曾经辉煌的一切。"通电下野,吾等别无选择。"他看着他无奈地对来搜救他们的旧部如此说着,眼神却一直盯着自己这边,因为该为全军覆没负责的,不是他,而是他,是他这个敌前总指挥。
自从他到桂开始,他就感觉他处处容不下他,总参谋长的人选,组建特务营,扩军,他这个司令总是处处和他对着干,对他而言,想建立起一个稳固的政权,就必须无所不用其极,用暴力和规章去规范一切,用恐惧和威严让所有人折服,而不是所谓的仁义道德,也不是所谓的爱与珍惜。他觉得他幼稚,幼稚得好像个孩子,但他又不得不防他,毕竟年纪轻轻就是一省督军,想必一定干了不少脏活累活。就连一向跋扈的大帅也对他敬重有嘉,逢年过节都捎上好礼,这里一定有他不为知晓的什么,在他那淡淡的笑容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过人的东西,一种阴沉的,让人畏惧的东西。
我们是一样的,流亡者,败逃者,相信着所谓友谊,但又互相惧怕着的谁,我们都是欲望的生物,用自己的才华在这片土地上纵横,将他人的生命作为棋子,下着决定自己未来的一盘棋……
他思索之际,手却不知何时攀上了腰间那把短刀,如果在这里就把他杀了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尸体可以沿河滑落,飘到相当遥远的地方去,谁也不会知道,他可以宣称提督被玉帅派来的刺客刺杀,他自己拼死守护却依旧未能如愿,在那之后呢,通电,号召,召集旧部,重新打回去,他将代替这位软弱的提督,去完成他们未竞的梦想,夺回两廣,而后饮马长河,问鼎中原,那时候可谓是事业有成,可谓是一方霸王,而不是区区居于这座寺院,整天敲钟念经,颂着所谓的阿弥陀佛,渴求不知道何时能到来的和平。
"李长官,你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他回过头,望着走在他身后的他,面色温和,带着几分歉意:"啊,对不起,我没想起你腿上有伤,那我们就再赶一段路,到前面那块松石处再休息吧。"都快死到临头了还假仁假义的,他笑了笑,却装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多谢长官挂记,那我们就快些赶一段路吧。"
于是他们就继续往前走,走在那条潺潺的流水边,从他这看过去,刚好能看到他挂在身后的那把猎枪,那是为了防止在路上遇到熊或者狼而准备的,保险都没打开,如此一来,最后的阻碍也消失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吁了一口气。当年他立排重议,执意出兵争夺中原,总司令经不住他的反复请求,只得和他一起上了战场。"当时也是这样,磨磨蹭蹭的,枪的保险都不打开,结果后路被抄了还不知晓,真是个废物。"他越想越气,身边的河水也好像翻腾了起来,已经能看到路边的松石了,那么就在这里……
“小姐,怎么了吗?"他看着他停了下来,急忙把手从刀把上放了下来,定眼一看,他正向着一位身着丝绸和服的少女伸出手,对方笑着,握住了他的手,用他听不懂的话说了些什么。
"长官,她说了什么?""啊,她说前面有一摊污泥,害怕搞脏自己的和服而被父母责骂,想要回家却相当为难。"原来如此,他看着他牵起她的手,又不由得一愣,自从他下野出家以来,对女色一向是不碰不看不谈,寺里偶尔有几个女人到访,他和几个不太规矩的徒弟都争着去看去望,只有他站得远远的,好像很害怕似的一样。"怕自己把持不住?"想起这事他总是弃之以鼻,意志那么脆弱的话,又何必来修身养性呢,如果真把持不住,就干脆别把持,把捐给革命政府的钱拿去花天酒地,在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也是让人憋屈,时不时跑出去找隔壁山的不规矩尼姑的时候,他总是这么想。
但这次,他看着他背起了那位少女,小心翼翼地从青石上走过,又轻轻地将少女放下,用日文回了一句什么,又淡若自定地走了回来。"到底还是想和女人亲近亲近的嘛,说到底你也是和我一样的嘛。"他不由得暗笑了几声,决定拿这件事和他开开玩笑,那就多留他活几天吧,反正每天都会走这条路,他如此想着。
于是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了化缘的那家店,他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迫不及待地想嘲笑他,笑他的虚伪,笑他的软弱,笑他的无言。
"提督,我们都是佛门子弟了,不是不该太接近女色吗?"他笑着对他说。
"我都把她放下了,你还带着她?"被他称为提督的谁,笑着将斗笠取下来,"自从兵败以后,我本有没有放下的东西,只是学着玉帅之后那样,假意出家,伺机而动……"
果然,他盯着他,不由得出了一身汗,因为他毫无察觉,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居正,你觉得革命军治下的廣地,算好吗?"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抛出了一个新问题,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而对。
"以前,我们总要担心周围的军阀混战,担心自己被卷入其中,进而苦了百姓。"他叹了口气,"所以我本不想北上进攻,而是希望通过协商和谈判的方式,让廣省重归华夏之列,但耐不过军内一些人的担忧,你知道吗,他们害怕一旦交出兵权,我们就会被逮捕,枪决,我倒不那么觉得,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服你们……"他口中的他们变为了你们,这又让他警觉了起来,难道他要开始发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怒火吗,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攀上了那把刀,不管怎样,他都不甘忍受这样的屈辱。
"但是你看,我们下野以后,廣省不也挺好嘛,"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很久以前我也希望能建功立业,能夺一片疆土,也做过很多脏了自己手的事,但是,当我带着自己的部队走过一片战场时,我看到了一切的真相,与我的本意不符,与其说这样,不如说是刚好背道而驰。"
"我只是希望能保护好将生命托付给我的那些人,并且让他们更幸福些而已,为了这样,我可以毫不留情地去战场上杀人,但是……"他忽然感觉他苍老了许多,是那样的无助而孤独,又是那样的崇高,"我不希望去夺取一些人的幸福,在他们侵害到我治下人的幸福之前,如果有人能让他们更幸福,那我就很满足了。"
“现在您已经放下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从来不相信人能放下自己的欲望,去接受这样的平凡的孤独。"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你是否放下了呢?"他笑着,朝着店内的佛祖像拜了一拜,"现在的一切都很符合我的心意,我觉得就这样活着也很好,并没有什么遗憾,因此对我来说,与其说现在放下了,不如说,很久以前我就根本没有拿起来过。”接过店家带来的热茶,他笑着,看着他最好的朋友,“那你呢,是否还在纠结该不该放下呢?”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笑不止是饱经风霜的无奈,更是理解并明了一切的淡然,如果未来有战事重新来临,他一定会披挂上阵,为护一方百姓而血洒故乡,但现在,一切都刚刚走上正轨,而他,也只会满意地笑着,静静地喝着他喜欢的茶……
第二天,他们又重新上路了,还是一样的感觉,他走在前面,背上背着一杆枪,保险都没有打开,他跟在他身后,原来插着刀的地方只剩下了代替刀鞘的一个小书桶,口开着,他拿着那本书,笑着和他分享着美丽的故事。
这便是两个普通和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