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凯旋回京时,他们恰巧经过了凉州边界。
不过短短几个时日,山河旧景便已物是人非。
看他一副紧锁眉头,沉郁不乐的模样,渡禧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
魏渡禧“怎么,还在闷闷不乐呢?”
皇上龙凌天“……没有。”
魏渡禧“他都敢谋权篡位了,要搁在别的天子家,早就抄家凌迟了。你现在是在……不舍?”
皇上龙凌天“我知道利害轻重。”
他闭上眼,声音闷沉。
皇上龙凌天“只不过……想起一些年少往事罢了。”
他思绪渐渐飘远,开始回忆那些蒙了尘的旧时光。
皇上龙凌天“十岁那年,被母妃责罚没东西吃的时候,是他偷偷省下晚膳,翻墙来寻我……十二岁那年惹母亲动了气,被罚长跪于永宁门外,他还悄悄给我送了垫子来……他刚出生的时候,我这个做兄长的还看过他。小小的,缩成一团的……”
那时候,他们俩估计谁也想不到今日结局。
渡禧不禁想起家中兄长。
哪怕并非一母所生, 可这么多年,他对她依旧极为疼爱……与满是明争暗斗的皇族比起来,或许她的这个小家已是幸运太多了。
魏渡禧“大抵这条路上,总有人会走散,越走越远吧。若是早在相遇之时便能算到日后离散聚分的结局,那自始至终都伴在身边的真心之人……也就没那么可贵了,不是吗?”
他看了她一眼,不知不觉捏紧了缰绳。
见他还是神色恍惚,渡禧扯他的袖子撒娇:
魏渡禧“好啦,难得途径凉州一趟, 将军可愿和小的去草原上散散心?”
她嘻嘻一笑,小声又道:
魏渡禧“还是说,该改口回皇上了?”
他一愣,问:
皇上龙凌天“怎么突然想到去那儿?”
魏渡禧“说起来我许久前做过一场梦,梦中具体情状倒是忘了,只记得似乎和尚且年少的皇上立下过一个约定,若是他日得空,定要和皇上按辔共行,策马凉州,奔腾于满目青绿的辽阔草原。”
皇上龙凌天“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虽这般说着,他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反而带着些许宠溺之味。
魏渡禧“就当是陪臣妾散散心嘛~好不好?”
她眼巴巴的望着,央求的样子甚是可爱。
明明是想让他走出心中郁结,却非说是陪他散心。
他自是知晓她的好意,到底无奈道:
皇上龙凌天“大军回程不得耽搁。我们最多去两三个时辰。”
渡禧两眼一亮。
魏渡禧“这就够了!我问过洛校尉,咱们赶马过去,快得很呢!”
她握上他紧握缰绳的手,两腿一夹马肚。
魏渡禧“驾!出发!”
这是把他当车夫了啊……
他心下好笑,手上却还是长扬马鞭,骑马行往了草原。
来到草原,看着一马平川碧色千里,如波涛万顷,不由让人心情也舒畅起来。
少许牛马似珍珠般点缀在无垠翠色里,毡房点点,在这辽阔之境带来人间烟火的气息。
微风吹过,是绿草的清香,钻入鼻尖轻淡幽幽,整个世界都被阳光烘染得暖洋洋的……
她转头看向他,突然问:
魏渡禧“皇上可有想过,如果不做帝王,不做将军,想做什么?”
这世上哪那么多如果……
掌中握着一把野草,他目光飘向远方,长风悠悠吹散遐思。
皇上龙凌天“或许做个养马人,在草原上放马驰骋,累了就枕石而歇,渴了就捧一汪湖水。自由自在,天地遨游,世间行乐不过如此。”
可这……也注定是他此生永远达成不了的奢望。
他长呼一口气,睁开眼看向她,手掌中的野草竟也不自觉握紧。
皇上龙凌天“那你呢?如果不曾踏入深宫……你想做什么?”
她坐在草地上,两手托腮,眺望湛蓝天空下无边绿野,白云悠悠。
的确如他所说,这是个没有任何人会打扰的地方。是心间的无人边境。
身临此间,思绪也慢慢沉淀澄澈下来,清明如镜……
魏渡禧“如果没有当妃子啊……”
她思索了半晌突然道:
魏渡禧“有了!”
那人不知是想听她的回答,还是不敢听她的回答,开口竟带着些小心翼翼:
皇上龙凌天“……是什么?”
她转向他,笑得月牙弯弯,眼里满是细碎笑意。
魏渡禧“我想当一匹小马驹!”
皇上龙凌天“这是什么回答。”
他怎么能期待她会说出个正经答案……
魏渡禧“这怎么不算回答!”
渡禧一脸正经。
魏渡禧“如果不当妃子,我就想当一匹小马每天被皇上牵着,奔跑在宽广的草原上,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多惬意啊~说好了要一辈子伴在皇上左右,皇上如果是养马人,那臣妾当然要做那匹小马。如果皇上是雄鹰,那臣妾就做能供皇上栖息歇脚的树。”
他望着她眸色深幽,眼底碧海映着她,就似映着整个盎然天地。
皇上龙凌天“当真?”
魏渡禧“对啊!当树多好啊,动也不用动,只要每天晒晒阳光,吸吸露水就能过活~”
原来是这个原因……
渡禧瞧他脸色,又何尝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偷笑着慢慢靠近,在他脸颊上啵的一声偷亲了下。
她迅速退了回去,眨眨眼睛。
魏渡禧“不过……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自然是皇上在哪,臣妾就在哪嘛。”
这样直白的情话撞入人的心房,让人柔软的一塌糊涂,却又心甘情愿。
魏渡禧“皇上心间有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无论是死物还是活物,只要能和皇上共看人间山河,便都值得。”
他摸着被她偷亲的半边脸颊,失笑道:
皇上龙凌天“都给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了,还要呆在朕身边,不后悔?”
她想了想,掰着手指头开始数着。
魏渡禧“虽然皇上自大又脸臭,还不会说好听话,总是让臣妾生气……”
他面色越来越黑……明明他也算英明神武,怎么在她眼中他就成了这般一无是处的人?
她笑嘻嘻的偷看他神情,语意一转,道:
魏渡禧“不过,天下之大……臣妾还是更喜欢待在皇上身边~”
皇上龙凌天“哦?不是说朕自大脸臭,不会说哄人的好听话吗? 那还选择在朕身边做什么?”
她笑着,对上他的眸,声音坚定。
魏渡禧“哪怕皇上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可有一点,其他人怎么也比不上。”
那人挑眉问:
皇上龙凌天“什么?”
她笑着歪头看他。
魏渡禧“只有皇上你是龙凌天啊。其他人再好再完美,再武功盖世或富可敌国,再温柔体贴或才情斐然,可他们都不是龙凌天……也谁都代替不了龙凌天。”
她爱的人,是这世上不可复制的独一无二。
这份情思悸动,不为什么皇上、不为什么将军,只为他龙凌天,而存在。
他弹了下她的脑门,道:
皇上龙凌天“普天之下, 也就只有你胆敢说朕的不是,直呼朕的名字了。”
她笑嘻嘻的撒娇:
魏渡禧“这可是臣妾的殊荣,谁也抢不走~”
天地静谧, 只有微风轻响, 伴着远处牛羊低哞声,拂过耳畔,如绵长的细碎时光,悠缓而温柔……
他凝望着她,突然开口:
皇上龙凌天“渡禧……”
魏渡禧“嗯?”
他喉结微动。
皇上龙凌天“或许……你愿不愿意……”
魏渡禧“愿意什么?”
他别开了眼,没有看她。
皇上龙凌天“伴朕一生……当朕的皇后。”
说罢,他又补上一句:
皇上龙凌天“只不过是因为如今皇后之位空悬已久,是时候该让新的人来掌管后宫罢了。”
所有声响都如潮退去,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震响喧天的如鼓心跳。
在他说出口前,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此刻……听到他的倾心这番话。
这一天,她已等了很久、很久。
似乎早从喜欢上他的那刻起,她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么一天。哪怕可能永远都路遥马亡无法到达的一天。
可就算前方是万千险阻, 就算前方是丛生荆棘,她也从来没有畏缩后退过。
这世上,比珍珠玛瑙珠宝玉器要贵重千倍万倍,稀罕千倍万倍的,便是心意相通的双向奔赴。
没有什么,比她翻山越岭追风赶月,结果知晓那人也在步步坚定地走向她……更让人心动无悔的了。
皇上龙凌天“怎么又哭又笑的……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伸出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滴。
她赖在他的怀里不撒手。
魏渡禧“皇上可不能反悔!”
他好笑拥着她。
皇上龙凌天“忘了朕说过,帝王一诺,五岳皆轻?”
自然没忘。这一路,他一直都没让她失望过,也不曾让你后悔过。他在殡宫之前许下的诺言,说好的会护她安乐无事……今时今日竟是当真做到了。
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身为帝王,他肩扛着太多的责任和重负,可他还是在一点点地努力……伸出仅空的双手来,拥抱她。
她仰首吻向他的唇角。
魏渡禧“五岳皆轻,臣妾可要当最重的那个。”
皇上龙凌天“成天不是吃就是睡,你不重谁重?”
魏渡禧“皇上!”
她微嗔,作势要挠他痒痒,却被他十指相扣地抵在了草地上。
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气息相绕。
皇上龙凌天“别闹……”
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忽然回想起了军营里,还有那个无人小巷里……他们尚未结束的吻。
她赧然垂下长睫,似有万千蝴蝶在心间翩跹起舞。
他一点点低下头,草丛摇曳,掩盖了他们心意相通的身影。
野蝶戏花,蜻蜓飞舞,青阳和煦,绮丛轻晃……
为报花时少惆怅,此生终不负卿卿。
《大梁通志》记载,元泰19年7月,皇上出奇制胜地平定了恭亲王叛变之难,清肃朝堂,拔除蠹虫,广纳良才。
元泰19年8月,皇上迎魏家小女,当朝宸皇贵妃为后。十里红绸,张灯结彩,满宫盛服,全城敲锣。
皇上向太后行完礼,至太和殿阅视册案宝案,升座亲迎从皇后凤舆轻步而下的她。
他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当着全天下的面,喝下了合卺酒,行了册封礼。
从此,她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就是他真真正正的凤后。
容华谢后山河永寂又如何。
人间自长情,不畏红尘苦。
风云波澜,历经沉浮。
她终是……良人在侧,如愿以偿。
……
阴暗的天牢里,那人靠在墙上闭目。
???“不如,我们做笔交易。”
铁门外的人披着长衫,看不清模样。
龙傲风“……呵。”
……
柒笙到了年纪,该出嫁了。
这丫头性子文静,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渡禧犯了难。
过了小半月,她左挑右挑,相中了一位世家公子时,柒笙却来寻了她。
那丫头咬着下唇,犹犹豫豫的,似是在组织语言。
龙柒笙“娘亲…我……”
渡禧以为她是情窦初开,瞧上了哪家的公子,赶忙道:
魏渡禧“但说无妨。”
她却突然跪下,朝她叩首。
龙柒笙“女儿对男女情爱并无兴趣,只想做到一位帝姬应尽的责任。”
她顿了顿。
龙柒笙“攸宁姑姑的事给了女儿很大的感悟……所以女儿……想自请远嫁突厥,以结两国之好,让百姓少些战争离别之苦。”
渡禧愣住,半晌后抚上她的头,轻叹道:
魏渡禧“你可想好了。远嫁后……你便是孤身一人在他国……如飘在岸上的浮萍,步步艰辛……”
龙柒笙“女儿不后悔。”
她的眼里是那样坚定。
那样的大义,那样的气魄,那样的不容拒绝。
渡禧又能说什么呢。
元泰19年10月,长帝姬龙柒笙册封静和公主远嫁突厥。
元泰20年1月,太子龙风吟自请领兵戍守边境,出兵契丹。举朝哗然,纷纷反对,而帝思索几日后应允。
渡禧看着这个前来同她告别的已然十八岁的男儿郎。
她替他披上披风,在他腰间系上从慈恩寺求来的平安结。
边关遥遥,战场厮杀,此去一别,再不知何时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