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花昭困倦的揉了揉眼睛,食指点击鼠标,只听音响里发出“嗖”的一声, 一封邮件立刻飞了出去。
终于……终于……她终于赶在ddl之前把设计图定稿了!
作为一个独立珠宝设计师, 花昭从穿越时的米虫状态, 到现在每天被人追在后面问“老师,老师,你有灵感了吗”“老师,老师, 你什么时候交设计图啊”,一步步走来实在不容易。
今天这个项目是和某国牌化妆品做的跨界合作, 这个国牌化妆品想推出一套仿古宫廷珠宝风的套盒。说实话, 这个合作找过来的时候,花昭本来是不想接的,但没办法, 对方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jpg
交了稿,花昭来不及洗漱,一头栽倒在床上。最近为了赶稿, 她足不出户,每天一睁眼就在画画,现在终于搞定, 她一定要好好放松一下!
她有好几部电视剧要补,好几本小说连载要追, 游戏里的新时装还没有买……最主要的是,她好久好久好久没见她的男朋友了!
沈郁休那家伙的新戏在横市开拍,他们已经足足一个月没见过面了,虽然他们每晚都可以视频聊天, 但视频哪里比的上真人呢?
唔,等她睡醒之后,不如明天飞去横市探班,给他一个惊喜?
……
“公主殿下,卯时到了,您该起了。”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公主……”
花昭困倦地在大床上翻了个身,硬硬的木床即使铺上了几层柔软的床褥,依旧让她有些不舒服。冰冰凉凉的瓷枕托住她的脖颈,她烦躁地嘟囔了两句,实在受不了耳边那些嗡嗡作响的细碎声响。
她气到直接掀开被子,大吼一声:“——给本宫安静!”
随着她话音落下,房间里立刻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噗通”跪地声,整个房间鸦雀无声,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咦……
花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见层层垂下的幔帐悬挂在雕工精湛的拔步床上,不论是床上铺的、还是她身上盖的,皆是绣工精细的绣品背褥。卧房四壁,几盏长明灯悬挂于上,入目所见之处,宝瓶美玉、挂画屏风,无一不精,无一不奢。
花昭怔怔地看着四周,又把视线移向了床前的空地上。
床前,八位侍女并四位太监跪倒在地,一个个拘谨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凤颜。最前面的两位侍女模样清秀,看衣服上的花纹绣样,也比其他侍女高出太多。
花昭认出了那两名侍女:“……幸枝?蜜枝?”
“公主殿下赎罪!”幸枝和蜜枝自小就随侍在花昭身边,这时立刻俯身,以额头抢地,叠声求饶,“奴婢知道不该扰公主清梦,可昨日公主说,今日务必在卯时叫醒您。”
耳边听着侍女的应答,花昭一阵恍惚,脑袋里传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疼痛感,她下意识地痛呼一声,扶住了额头。
“公主殿下,您怎么了?”幸枝膝行几步,扑了过来,紧张不已。
“没事,”花昭揉了揉太阳穴,“应该是昨天睡得太晚,我做了场大梦……”
蜜枝伶俐的很,见她脸色稍霁,立刻凑过来跪坐在她脚下,殷勤地问:“不知公主殿下做了什么梦?”
“记不清了。”花昭扶着额头,仔细回想梦中种种,但思来想去,都是一些零碎而古怪的画面,比书中的黄粱梦还要荒诞。“反正是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梦到有个女孩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又梦到一个男人有着蓝色的眼眸……”
蜜枝人如其名,嘴巴甜到像是抹了蜜:“像公主这样龙姿凤仪之人,这天下怎么会有第二个呢?一定是那琉璃镜,让公主看岔了眼了。”
幸枝比她老成,细声细气地说:“公主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所见那蓝眸之人,想必就是那煞神呼延律了!”
呼延律?
听到这个名字,花昭的太阳穴像是被针穿刺一样,更痛了。呼延律……呼延律……她想起来了!
前几日她跑到父皇的御书房外,偷听到父皇和几位臣子的对话——呼延律率领匈奴各部挥军南下,不到三个月,已经连破十六城!三日前,呼延律的大军已经抵达皇城八十里外,再进一步,就要攻入皇城了!
今年天灾连连,夏季酷暑,冬季严寒,每逢天灾降临之时,就是逐水草而居的匈奴南下抢掠之时。年初,朝堂上就有争吵,有老臣劝解父皇尽早征集粮草,为匈奴南下做好部署。
可那位老臣的进言,却没能引起朝廷内外的警惕。当今圣上重文轻武,沉迷各种诗词艺术,喜欢奢靡华贵的工艺品,宫中所有器物衣衫皆是匠心独具、精雕细琢,就连一条手帕、一支玉簪也华贵至极。上行下效,花朝人喜好铺张,国库十分空虚。
这样的花朝,如何和匈奴大军匹敌?
不过短短三月,匈奴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了!十年前,匈奴也曾进犯花朝,他们每下一城,就要屠尽城中男子,掠夺女人,他们不仅抢钱抢粮,更要杀人!
十年后,他们再次来袭,而这次率军进攻的呼延律,是匈奴王最小的儿子。
皇城内有无数私语在窃窃传播。
有人说,呼延律有野兽的血统,有魔鬼的血脉,所以他才有一双蓝眼睛。还有人说,他每天都要喝人血、啖人肉,他会吃小孩子的心脏,挖出女人的眼珠子。
这么一个魔鬼就驻扎在皇城外八十里的地方,谁还能安睡!
想到这里,花昭立刻起身下床,侍女们赶快匆匆围了上去,这个为公主端来泡着花瓣的热水洁面净手、那个为她宽衣梳头,小心伺候着这位娇贵的祖宗。
花昭心急如焚,推开那些伸过来的手臂,大声唤道:“幸枝,把本宫的骑射服拿来!本宫要去见父皇!”
幸枝一听,立刻劝道:“公主,于礼不合啊!”
那骑射服本是男装,束袖紧腰,一身短打劲装。若不是花昭受宠,从小学武,这套男装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公主殿下的衣柜中。
花昭眼眸一瞪,她打定的主意谁还敢劝?
侍女们只能讷讷为她换上骑射服,又为她把一头长发扎成男式纶巾发髻。
转眼间,女孩就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她不施粉黛,一张脸素净干净,只有耳垂上的两点针孔,泄露了她的真实性别。
花昭来不及再照照镜子,她匆匆奔出宫门,速度极快,几个起落间就已不见踪影,身后的太监侍女一个都追不上。
……
御书房位于皇宫正中,花昭几乎跨过整个皇宫,才赶到了御书房外。
书房内外,气氛肃然。十几位大臣聚在御书房内,商讨着要如何御敌。
远远的,无数的争吵声如洪水般冲了出来。
“微臣早就献过折子,今年雪灾,要警惕匈奴来犯!”
“现在再纠结那些折子不折子的,有什么意义?现在的问题是,匈奴大军已经到了八十里外,扎营有三天了!我们是打,还是和?”
“打,怎么打?十六位守城将的人头现在都被那呼延律挂在城墙上!!朝中无人,朝中无人啊!”
“那就派人去讲和!匈奴要的不过是粮食和衣服,给他们就是了!”
“给他们?你说的可真是轻松,国库里哪还有钱?而且现在给了粮食和衣服,壮大了他们,你以为他们会感谢咱们?他们只会把咱们看成肥羊,明年继续收割我们的土地和人民!”
“当然不能直接给他们,要和他们讲道理!这样,我看不如派些学子去那边,教他们中原的文字,教他们书中的道理,教化他们……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属国。”
“放屁!昨天派去的使者直接被呼延律斩于军前,我看他就是一头野兽!”
这明明应该是花朝最庄重、最严肃的地方,可现在,这些老臣们却像是菜市场的妇人那样,炒作一团。
就在此时,一位应传太监领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焦急地叩响了御书房的大门。
一进门,那位传令兵立刻跪倒在地,双手捧起了手中的信函。
“报——”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启禀圣上,呼延律大军开拔,已逼近皇城五十里!”
五十里……五十里……
呼延律率领的匈奴大军,居然只剩下最后五十里,就要攻入皇城了!
在听到传令兵的报告后,整个御书房瞬间静默了下来。那是一支喋血的军队,那是一个如野兽的将军……而花朝,花朝哪还有人,可以领兵御敌?
听到这里,躲在外面的花昭终于容忍不住,她不顾通传,直接推开大门,跳进了御书房中!
“父皇!”花昭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男儿礼,“本宫……不,儿臣愿替父皇分忧,保家卫国,守住皇城!”
高高的御座上,一身明黄色衣袍的男人眉头紧锁,他望着一身骑『射』服、作男儿打扮的花昭,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就变成了愤怒。
“胡闹!谁让你进来的?”这位花朝皇帝望着跪在台阶下的女儿,声音高提,“花昭,朕平时宠你爱你,也是有限度的!这里是你胡闹的地方吗?你院里的嬷嬷侍女是怎么回事,就由得你打扮成这样?”
“我这样怎么了?”花昭一点都不怵他。都说伴君如伴虎,但花昭就是那个敢拔老虎胡子的人,“这衣服方便行动,更方便骑马『射』箭。父皇,女儿的骑『射』技艺你是知道的,我那几个皇弟有谁比我强?女儿是一国之长公主,我不站出来,还有谁能出来?”
“你以为领兵打仗和单打独斗是一样的吗?”皇帝怒道,“你以为匈奴是好相与的吗?若你上阵被发现了女儿身,你知道那呼延律会怎么对你吗?”
花昭何尝不知?
匈奴都是一群没开化的野蛮人,尤其那蓝眸将军,据传说有野兽的血统。若花昭战败,落在他手里,轻则受尽□□,重则尸骨难存。
可那又怎么样呢?
花昭以国为姓,以国为名,她是花朝的公主,她是这满城百姓的公主!她享受了太多,她拥有了太多,她爱着她的国家,她爱着她的子民!
为了她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即使她要身首异处,她也在所不惜!
“父皇,请您成全儿臣的一片心意!”花昭一揖到地,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原本素白的额间立刻染上了一片红,“花昭愿为国征战,以一身武力报效国家!若有幸退敌,我愿取那呼延律的项上人头以慰藉万千亡魂;若不幸陷入囹圄,我绝对不会给花朝抹黑,我会自刎于……”
“——胡闹!”盛怒的皇帝直接走下台阶,扬起一只手,重重给了她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把掌声响,直接把花昭的脸扇到红肿!
她懵了。
这是她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被敬爱的父皇扇耳光。
她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自小到大,没人敢动她一根指头。但这一次,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接摧毁了她骄傲的自尊。
“……”花昭呆住了。
御书房内,几位大臣见到这一幕,立刻低眉侧眼,不敢去看去听——这可是皇家内务事,他们有何资格『插』嘴?
大臣们乖觉地鱼贯而出,把空荡荡的御书房留给了这对父女。
花昭跪跌在地上,一手扶住红肿的侧脸,一双眼睛震惊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父……”
“花昭,朕的乖女儿。”皇帝站在她面前,胸口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激荡。愤怒、无奈、无力、痛苦、荒诞……数种感觉萦绕在这位一国之君的胸口,最后化作了一声沉沉的叹息,“你是朕最疼爱的女儿,自小到大,你的什么要求朕没满足过?”
“……”
“你是朕的长女,就算你那些皇弟,也没你受宠。你说不想学琴棋女红,朕就不让你学;你说你想学骑射,朕顶着那些谏官的折子,请最好的师父来教你;你说你不想嫁人和亲,朕就留你到二十岁;你想要什么,朕什么都给你——朕现在就一个要求,你不要闹,和你那些皇弟们一起,老老实实的跟朕走。”
花昭怔怔地望着他,困惑地问:“走?……走去哪里?”
“去南边的行宫。”皇帝的语气淡淡的,好像是多年以前,在某个鸟语花香的日子,御驾去行宫踏青。“你也听到了,呼延律的大军已经到皇城五十里外,想必今日就会兵临城下。昨日他斩了使者,已经没有和谈的必要,朕已经让人收拾了一些必要东西,咱们走水路,三日后就可抵达千里外的避暑行宫。”
“……父皇,”花昭终于听明白了,她很慢很慢的眨了眨眼睛,睫毛颤动着。她明明在他膝下多年,可今天,她却第一次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父亲,“……你是说,咱们要抛下满城的子民,弃城逃走吗?”
抛下她的家,抛下这座城,抛下这片即将被战火侵蚀的土地?
他们是花朝的王族,他们不该和花朝同生共死吗?
前线的勇士们为国捐躯,血洒热土;而躲在城中的皇帝却贪生怕死,要带着他的皇子皇女们一起逃走?
花昭无法接受。
她摇着头,不停的摇着头,缓慢地向后缩去。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得今天没有来过御书房,没有听到父皇的这番话!
她明明是如此的敬爱他——可现在,她却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了。
花昭的那句“弃城而逃”直接撕破了皇帝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这四个字太赤裸了,直接暴露了他的懦弱。
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烦躁与暴怒,他不愿再面对花昭指责的目光,他一甩袖子,招来了自己的护卫:“你们几个过来,护送公主回宫,让她宫里的嬷嬷尽快收拾好她的衣服首饰。”
说是“护送”,可那几个护卫直接扭住了花昭的肩膀,让她动也不能动。
花昭失魂落魄的低着头,已经全无反抗的想法了。
“还有,”皇帝有些嫌弃地看了眼她身上的骑射服,“好好的公主,穿什么男子的衣服?给她好好打扮打扮,换上一身盛装,记住了——朕不是弃城出逃,朕是摆驾去行宫。”
花昭如一具行尸走肉, 僵硬地坐在梳妆镜前。侍女们簇拥在她身边,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连最机灵的蜜枝都不敢说话了, 刚才皇帝身旁的御前侍卫“护送”公主回来, 又传了圣上的口谕, 让她们给公主梳妆打扮、收拾细软,说要带她去南边的行宫避暑。
避暑?避什么暑,听说北方都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雪了,这个时节有什么暑可以避?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她们被困于这宫墙之内, 但是她们在宫外还有亲人。这段时间战火连天,虽然宫内尚且歌舞升平, 但每一天, 她们都在惊慌与焦虑中度过。
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但她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们只是这宫中最不受重视的一群人, 恐怕连这庭院里种下的芥草,都比她们的性命值钱。
一时间,整个公主院落里人来人往, 宫女和嬷嬷们忙着给花昭梳妆打扮、收拾那些值钱的玩意儿,但整个院子里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无数细密的脚步声踏在精雕细琢的砖石地面上,柔软的鞋底带不走一片尘埃。
“公主, 吃些东西吧。”幸枝双手送上一盅燕窝,熬得稠稠的汤水点缀着一些梨片、枣粒, 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花昭最爱吃的甜品,往日每天早上醒来,定要喝上一盅。都说燕窝最是养人,由宫廷御厨精心烹制的佳品, 更是养颜补气,提神醒脑。
花昭移过视线,定定的盯着那盅燕窝羹——谁能想到,匈奴大军已经兵临城下,而她,她这个花朝公主,居然在这里美滋滋的喝着燕窝!
是她喝了这东西,那些敌人就不存在了吗?是她喝了这东西,她就可以忘记自己弃城而逃的事实了吗?
她抬眸看着围绕在自己身旁的侍女们,眼神逐一从她们的脸上划过。在她们眼中,她看到了胆怯、看到了痛苦、看到了强忍的悲伤。
花昭收回视线,又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孩妆容绝艳,一头乌发被高高挽起,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摆着六只金钗、十二只玉簪供她挑选,这钗上随意一颗珍珠,就够宫外的平民安稳度过一年。
花昭沉默了。
半晌,她突然开口:“蜜枝,幸枝,你们把我十八岁生辰宴上所穿的那套红裙拿来。”
蜜枝与幸枝对视一眼,眼里疑惑满满,但还是说了声:“是。”
花昭直到十八岁,依旧迟迟未嫁,陛下做主想要为她选驸马,甚至招来全国最好的绣工为她织嫁衣。可花昭是谁啊,她是这天底下最刁蛮、最任性、最不像公主的公主,她说不嫁,那她就绝对不嫁,她硬生生绝食了三天,滴水未进,皇帝哪里拗得过这个爱女,实在没办法,只能妥协。
这身提前准备好的嫁衣也用不上了,花昭让那些绣工把嫁衣改成了舞衣,在生辰宴上为父皇献舞一曲,身姿翩然洒脱,技惊四座,哄得陛下眉开眼笑,再不提嫁女一事。
那时候,花朝还是这世上最强盛的王朝;那时候,花昭还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
今天,花昭重新穿上了那套鲜艳夺目的红色舞裙。镜中的女孩红唇如珠,额间点缀金箔花钿,眼尾微微上翘,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又很快藏于眼底深处。
她素手拿起一支珠钗,仔仔细细地簪入了发髻之中。
侍女们小心捧上珠宝,为她系上珠链,戴上琉璃耳饰。忽然,幸枝不知为何手抖,那耳饰并未挂上花昭的耳畔,而是叮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幸枝立刻跪倒在地,口中求饶:“请公主殿下赎罪!”
花昭看了那落在地上碎成两瓣的耳环,若是在往常,她绝对要生气不可。可今天,她根本没有什么兴师问罪的想法,她语气平静地说:“起来吧,不过是坏了一副耳环,府里又不是没有其他的。你说跪就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宫是个多不讲理多残暴的主子呢。”
“公主自然是心怀仁义、善良体恤的主子。”幸枝垂着头,低声道,“不过奴婢下跪另有隐情……奴婢想求公主一件事。”
花昭淡淡的“哦?”了一声。
幸枝跪在那里,不敢抬头,全身都在抖:“……公主殿下,奴婢恳求殿下放我出宫。”
花昭:“……”
幸枝的话一出口,屋里大大小小的婢女太监全都愣住了。蜜枝失声劝她:“幸枝,你——!!”
幸枝不顾他人的劝阻,不停的磕头,每磕一下,她的额头就红一分,转眼间,她的额头就肿起了一个大包。她语带哭腔,抽泣连连:“奴婢八岁入宫,有幸随侍在公主身边,一晃就是十多年……但生恩难断,我的父母兄弟皆在宫外,这次匈奴大军兵临城下,奴婢不想舍下他们。望主子看在我这十年间的功劳上,放我出宫!”
花昭久久不说话,幸枝不敢停,一边啜泣一边磕头。
王族出城避难,断不可能是轻身离开,仪态要摆足,自然要带走身边随侍的太监奴婢。幸枝和蜜枝都是花昭的贴身婢女,肯定要跟她一起离开的。
其他的奴仆们羡慕她们可以跟随王族一同离开,但对于幸枝来说,她却不想有这样的“幸福”……
她不停的磕着头,忽然,一双手制住了她的动作。
幸枝一愣,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花昭端坐在椅榻上,眼眸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深意。
花昭问:“幸枝,你是我的贴身婢女。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奴才,在这宫里有多少人吗?”
幸枝说:“奴婢知道。”
花昭又问:“那你知道,在这风雨飘摇之际,能和本宫一起去行宫避难,是多少奴才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吗?”
幸枝:“奴婢也知道。”
花昭笑了一声:“你知道……你全都知道……可你依旧要选择出宫,即使这一走,就要付出你的性命,你也在所不惜吗?”
“公主殿下,奴婢都已经想清楚了。确实,如果我跟着您走,不说荣华富贵,至少性命无忧……可我不能走啊,我的家在这里,我的亲人在这里,我若走了,那他们又该怎么办呢?”幸枝泣不成声,再次弯下腰去,趴跪在地上,“望公主殿下成全!”
花昭没有回答,她把视线落在屋里其他安静似雕像的侍女太监们身上,轻启唇瓣,问:“你们呢?你们也这么想吗?”
随着她的提问,只听“噗通”一声,又一位站在靠后位置的侍女突然跪了下去。
这一跪,像是引发了什么连锁反应一样,满屋的侍从们接二连三的跪了下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泪水,每个人都在喊:“望公主殿下成全!”
唯有蜜枝还立在房间正中,一动不动。
花昭看向蜜枝,问:“蜜枝,你不想和他们一起出宫吗?”
蜜枝看着跪了满地的婢子太监们,她缓缓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殿下怕是忘了,蜜枝的家人早在之前的饥荒中没了,是殿下救了奴婢,把奴婢带进宫内。若我家人还在,我一定会同幸枝一样,选择出宫陪伴……但是如今,我孑然一身,发誓要随侍殿下左右。若公主殿下要去行宫,奴婢必定要陪在您身边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花昭并未动怒。
她逐一看过这些决绝的面容,忽然莞尔一笑,轻声说:“……那如果,我说要留下呢?”
……
“摆驾——”
伴随着总管太监一声尖利的呼喝,皇宫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大门悄然洞开。这个大门,往常是宫内运送货物、或者传递消息的通道,真正的贵人们是绝对不会多看它一眼的。但此时此刻,长长的车马队伍鱼贯而出,侍卫与宫女皆打扮低调,悄声跟随着车队踏出了皇宫。
没人知道,端坐在那车舆之中的人,正是花朝的皇帝,和他的数位皇子皇女。
车马前进的速度很快,他们避开人流,行走在前往码头的小路上。虽然人多,但是整个车队鸦雀无声,只有马蹄踏过石板的声音传到众人耳畔。
与寂静的车队相比,不远处的皇城充满着嘈杂的声响。有妇孺的哀嚎声,有孩童的啼哭声,有老人的叹息声……
匈奴大军步步逼近,花朝军队节节败退,即使皇城内的平民已经用最快速度收拾细软逃离了,但仍有不少人来不及出城。
□□,这是人祸。
花朝皇帝也听到了那些声音,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懊悔。他打开车窗上的传声通道,唤来亲卫:“你去看看昭儿那边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闹脾气?”
亲卫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亲卫回来复命:“陛下,公主身旁的侍女说公主心情抑郁,已经在车内歇息了。”
皇帝心底突的一跳,知女莫若父,他立刻叫停座驾,匆匆掀开车帘,迈步走下。
他不顾身份,带着亲卫迅速走到花昭的车驾前。见皇帝陛下亲临,公主车驾附近的所有侍女侍卫全部停住脚步,跪下行礼。
皇帝匆匆瞥了一眼,这些侍女里,花昭惯常带在身边的那几个熟面孔一个没有,只有一个叫蜜枝的紧紧收在车门外。
皇帝问:“昭儿呢?”
蜜枝强自镇定地回答:“公主喝了安神『药』,正在休息。”
皇帝提高音量,怒喝道:“花昭呢!!”
天子一怒,谁可招架?蜜枝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皇帝见无人应答,直接踏步迈上公主车舆,掀开门帘探身一看——车内,空无一人,唯有一支珠钗,放于软垫之上。
……
红衣艳艳,灼灼其华。
花昭孤身一人登上城墙,本以为会遇到阻拦,没想到却出乎意料的简单。
守城大军早不知去了哪里,整座皇城,就像一个身负财宝却完全不知抵抗的幼童,随时都可能被掠劫。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她背后,是仓皇而逃的万千百姓,他们痛苦着,呐喊着,抱着所有家当向城外仓皇奔跑;她身前,是扬尘而来的数万匈奴大军,军旗烈烈,马蹄声藉藉,那一张张狞笑着的面孔越来越近。
在那大军最前方,一个身披战甲的蓝眸男人端坐在马匹之上,面容刚毅。
想必——那就是呼延律了。
与想象中的不同,世人都传言,呼延律有野兽的血脉,喝人血、啖人肉,花昭以为他应该是一个面容狰狞的野人。哪想到,那呼延律五官深邃,若不是一身异族打扮,倒也能称得上是英俊了。
不过,呼延律再英俊又如何?
他进犯花朝,那就是花朝永远的敌人!更是她花昭永远的敌人!
花昭右手持剑,宝剑从剑鞘中慢慢退出,反射出一片粹目的银光。
可惜……她空有一身武艺,却不能保护她的国家,更不能取那呼延律的项上人头。
——“敢问城下可是呼延将军?”
——“正是在下。敢问姑娘是?”
——“本宫花昭。今日,我是来给将军献舞的。”
她是花朝的公主,在此间生,在此间长;她拥有了太多,而现在,她要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偿还给身后的黎民百姓。
今日,就让她——血祭山河。
……
这是花朝百年盛世的一天。
这是花朝百年盛世的最后一天。
这是花昭作为公主的一天。
这是花昭作为公主的最后一天。
如有来生,花昭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公主,她希望自己可以畅快的笑,畅快的哭;她可以随意与人交朋友,别人见到她不需要下跪;她可以拥有一段感情,而不是被父亲决定要嫁给谁或者不嫁给谁。
如有来生,花昭希望这世上再无战乱,瘟疫,灾荒;没有天灾人祸,无需流离失所。
如有来生,可能花朝早已不是花朝,但是它会变得更强大,更安定,更富有。
如有来生,她希望有人记得她的故事。
曾有一个王朝叫做花朝,曾有一位公主叫做花昭。
她刁蛮任性,她飞扬骄傲。
她红衣烈烈登上城墙,以一曲惊天剑舞迷惑了匈奴将军呼延律,为京城的数万百姓争取了逃离的机会。
最终,公主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她是花昭,她的故事将被万人传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