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屉桌上 ,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阳光里飞舞着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送妈过来谈窗台弹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来被蒙住的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胆子把儿碰在床栏杆上
格格的响,我想骂他,但他倒先说话了。
宋妈还没睡够呢?
说着他把我的被子掀开了。
我穿着绒褂裤的,整个身体露在被外。
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
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有多厚了。
他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梳子梳头发,如上是一瓶玫瑰色的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只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他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
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她用油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他。
英子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
宋妈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管,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烟管。
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也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他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他,跟他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边路过的时候,爸爸叫我念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着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英子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爸爸北京的大学可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英子可不可以到飞安?找叔叔们玩一玩?
英子做五的做五的,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把终归要拿这句话来拒绝我,我总想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黑洞洞的大门里去。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了好几次,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送妈或者妈,就赶紧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
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他们就用力拉着我的胳膊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边站着,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却是去买那爱吃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未染胡同西草场,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那条胡同,刚一进胡同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他穿了一件绛紫色的袄,黑龙的猫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辫子上扎的是红绳,他正在把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子,愣愣着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老杨树杆,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在低头念叨着,准是在算他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事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账,所以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着疯子,尽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火树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他眼珠不动的盯着我,好像要在我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的闭着,忽然他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便叫的也向我伸出来找我过去呢。不知怎的,我浑身大大的打了一个寒颤,跟着我就随着他的招手和效益走向他,可是妈妈回头来突然拉我一把。
妈怎么啦你?
英子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一眼疯子说
妈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上厕所,快回家,我的手臂么使劲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那副模样,他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他说话。
我说嘿
他会怎么样呢?我愣愣的想着懒得吃饭,实在也是八珍没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妈英子一定吓着了!
然后给我砌了杯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出去买菜,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袄,那么么候那么肥,脚脖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他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酷要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泊着的脚,管理不会露出来,我在想,妈的,斐四角力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到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斑老王长斑就是给惠安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送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他自己也很累,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不过不许我听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观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他和宋妈两个人,同时抬头说,吃了吧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就是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坐着满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车来一辆去量,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扭扭的响,好刺耳,我要赌气,耳朵啦!
井窝子有两个人镜像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坐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这时候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英子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是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