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小莲十八岁,一身淡粉色的衣裳,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她简直漂亮的耀眼。
那一年,朝宗十七岁,一件白衬衫,他穿的儒雅干净,明晃晃的笑容里,他眼中有一朵淡雅的青莲。
小莲是个没娘的孩子,没读过书,不认识字。每天的工作就是放鹅。
朝宗是村长的儿子,村里的金凤凰,就要考上大学,光宗耀祖。
小莲在树林里放鹅。
朝宗在树下看书。
她恬静温婉的唱歌。
他悠闲自在的背诗。
他们青梅竹马的长大。那个夏天,树荫下,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连同她的歌声一起吹进朝宗的心里。
朝宗开始教小莲背诗,写字,小莲学的勤勤恳恳,字写的缺胳膊少腿。
朝宗总是笑她说;“小莲你看,这蚂蚁爬过的印子,像不像你写的字。”
这样的日子里,朝宗只觉得暑假太短。
几天后,朝宗踏上求学之路,小莲只能在村口目送他远去。
学业繁重,朝宗难得回来一次,立马就跑来向小莲献宝。小莲高兴地抢过那些大白兔奶糖,这是她在除了过年意外难得吃到的糖果。
没娘的孩子,少有人疼。一颗糖甜进了小莲的心里。
她对朝宗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糖。
她不知,这些糖是朝宗省了半个月的饭票换来的。只为她不经意的一句,家里过年的糖都被弟弟妹妹分了,一块都没留给她。
看到她笑,那么甜,那么好看,眼里装满了星星,朝宗觉得就是再饿两顿也是值得的。
金黄的树叶也耐不住寂寞,纷纷飘下来凑热闹。
朝宗总是说,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好看,还不如这一片杨树林,美的干净,活得洒脱。
夏天再怎么矜持,也挡不住秋天的纠缠,而冬天总也不会迟到,只会拖堂。
小莲的日子,即使是等待,都是甜蜜的。
北方的冬天漫长而寒冷。
好在,如今她的那群鹅已经羽翼丰满,面对疾风骤雪,也能引吭高歌了。
冬天里也是需要做工的,小莲帮别人家做豆包,人家会给她一些豆包,做报酬。她可以拿去换了粮票,布票。
冬雪簌簌,我们都知道,下雪天不冷,雪后的大晴天才最是入骨寒凉。
小莲背着半袋子黏豆包,到十里外的镇上去换一些白面回来,想着过年时,一家人也能吃上一顿白面饺子。
背着半袋子的冻豆包,走走歇歇,一串串脚印延伸到远方。
其实这一天,小莲没有换出去哪怕一个豆包,她不懂讨巧卖乖,她不会讨价还价,甚至最后她低声的祈求,也没能让任何一个好心人收留她的黏豆包。
旅途再远,总有归程。
回去的路上,多了一条车辙印。
夕阳的余晖是谁遗落下的金子,撒的满地都是。山顶的银白与金黄掩盖着疮痍满目的黑土大地。
那天,那么失败,那么丢脸,可那天的夕阳却那么美。让小莲记了一辈子。
直到许多年以后,她已嫁人生子,直到她白发苍苍,却仍不知那个雪化的午后,朝宗是如何帮她换了半袋子白面回来。
朝宗说;“你这嘴笨是要吃亏的,你这么善良是要被野狼叼走的。”
朝宗说;“我教你骑自行车吧。这路太远,你学会了,以后就能少受累了。”
小莲坐在自行车上,颤颤巍巍不敢动,怕摔跤。
朝宗笑她;“山上熊瞎子都比你聪明。”
小莲红着脸摔倒在雪地里,抓起地上的雪扬了他一头一脸。
朝宗忽然说;“小莲,这叫白头偕老,知道吗?”
小莲的脸更红了,不说话,也不起身。
朝宗说;“你以后别叫小莲,叫青莲,听着文雅。”
小莲回到家,不说话,低着头,只推着自行车立在院子里。
继母看着自行车,高兴的直夸她有出息。
老爹掐掉了手上的旱烟卷,裹紧他的大棉袄,拿起扫把,低头扫院子的积雪。
第一次,他们家过年,吃上了一顿酸菜馅的白面饺子。
年三十的晚上,小莲乌黑的大辫子上有两根红头绳,竟比新娘子的红盖头更显眼,更好看。
春节一过,又是开学季,朝宗还有不到半年就要考大学了。今年只会更忙。
小莲问他,没有自行车,以后上学的路怎么走。
朝宗不在意,只说就快高考了,考前不回来了,自行车送她。
他还说,考完了带她去城里看看。
小莲笑着;“等着你啊。”
他给她承诺,许她非卿不娶。
杨柳抽芽,燕子归来。
小莲意外的迎来了她的春天。
媒人来说亲了。
男方家虽路途有些远,但是人好,家里不缺吃不缺喝。媒人一张嘴,把男方家里说得天花乱坠,夸的继母高兴地合不拢嘴,直嚷嚷着,能种出大米的地方,那就是好地方。咱活了半辈子也吃过几回啊,更别说住在那,天天吃了。
小莲只觉春日褪去,比三九天还冷,从骨子里打了一个冷颤。
那干净的白衬衫是她脑海中唯一的颜色。
一辆牛车,缓慢地在路上前进,牛脖子挂着两条红布条,就是喜车了。
小莲只觉时间走得太快,又太慢,该等的人还没有回来,不该走的人却走了。
爹的话她记得,三个妹妹,两个弟弟,她是老大,要帮爹分担。没有娘的孩子,以后婆婆就是妈,丈夫就是天,多干活,少吃饭,生个儿子。。。。。。
爹说了很多的话,比他这些年说的所有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她最终明白了,山鸡不能配凤凰,和三头驴等价的自行车,让村里人戳尽了她爹的脊梁骨。
朝宗的父母,不许他前途光明,能做大官的儿子有小莲这样的污点。她于朝宗而言,只是拖累,是累赘,是污点。
牛车在第二天的傍晚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小莲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看不懂他们的眼神。她像个羽毛光鲜的大公鸡,任人观赏。
她第一次吃上牛羊肉,第一次吃上白米饭,第一次穿上艳丽的衣服。
可她寻遍人群,看不到一丝纯洁的白。
三天后回门的日子,小莲可以在娘家住七天。
熟悉的村庄,熟悉的桥头,熟悉的杨树林。最陌生的那个人,却成了她自己。
直到看见那一抹白走进树林,小莲抬头,四目相对,久久的,他们都没有说话。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小莲看着那干净的白衬衫,氤氲了双眼,她所有的委屈,在那一刻爆发了。她蹲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喊,
你为什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
她哭她喊,却只有这一句话。
朝宗看着她,依旧是原来的打扮,一样的两条大辫子,一件浅粉色的衣服。
只是,她满脸泪痕,再没了曾经明媚羞涩地笑容。
朝宗想了好多次见到小莲一定要问她,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为什么听别人的话,就把自己嫁出去。为什么不相信他,等他回来娶她。
朝宗满腹悲愤、疑问和痛恨却在看到小莲在自己面前哭的泣不成声时,土崩瓦解。
如今,他只是心疼,只是无奈。
再出众的文采不能化成白花花的大米倒进她继母的口袋。
再华丽的诗词歌赋不能游说她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转变。
再刻骨铭心的爱恋,不能抵消父母的养育之恩。
朝宗想去拥抱,却怎么也迈不出一步。
朝宗还是要回学校的。
小莲也要回婆家。
她会一辈子记得朝宗说的话。
“要是你过得不好,就回来,我等你。这辈子娶不到你,我谁都不娶。”
儿子两岁了,小莲都没有再回过娘家。年来节去的,也就是让人捎个口信,捎回一些吃的用的给弟弟妹妹。
她不愿回,也不敢回。
日子就是这样,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酸甜苦辣的,过日子,过一天就走一天,没什么过不去的。
有一次,和邻居闲聊,听人说起,她娘家村里有个傻子,经常坐在桥头,给路人拿糖吃,其实都是一些石头和土块。见人拔田里的草就不让,非说那是啥莲花。冬天一下雪就往外头跑,怎么拉都拉不回来。
小莲听着笑了,说的许是旁的什么村的人吧,她在那生活十来年也不知道村里什么时候有个傻子。
那人又说,听说原来可不傻哩,还是个高材生,就是大学没考好,一下子的给刺激傻了。别看人是傻了,那白衬衫穿的,比我们衣服还干净哩。
小莲觉得脑子里有根隐藏的神经霎时就炸开了。
那一夜,她辗转反则,哭着睡,又哭着醒。
她挺着大肚子回了娘家。
这个三年没有回来的小院,年幼的妹妹,照料着一群嫩黄的小鹅子。
继母笑声刺耳,满脸讽刺,亏得当初没让你跟了他,一个大学没考上就傻了,没那个命啊。
小莲走进树林,走过桥头,依稀是昨日,朝宗就在桥头拿糖给她吃。
朝宗在那条路上教她骑自行车,说学会了,就送给她。后来真的送给她了,却在出嫁前被她还了回去。
朝宗教她写字,背诗,朝宗帮她割猪草挖野菜,朝宗偷家里的土豆拿来烤给她吃。
朝宗一身白衬衫骑着自行车,迎风而过。他耀眼就像天上的太阳,他干净明亮如星辰,他儒雅智慧,怎么能被人嘲笑是傻子。
朝宗说娶不到她,这辈子都不娶妻。
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圆了自己说的誓言吗!
小莲终是没能见到朝宗。神思不清的人,跑到哪去,正常人很难找到。
她满心忧思的回去了。
日子还是要过,生活总要有点盼头,连带着别人的幸福,也一并算着凑合着过下去。
几个月后,小莲生了一个女儿。
人人夸她好福气,儿女双全,丈夫本分憨厚,婆婆明理仁善。
她只是低着头微微一笑。
谁说不是呢,是谁的福分都被她占了去,怎么能不好好的过活呢。
听说几年前她回娘家去看一位病入膏肓的亲戚,葬礼以后回来,就再没有回过娘家了。
有一次回家,见她和母亲聊天。她说家里没有老人了,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了,以后也没啥念想了,再不回去了。
她说一辈子没上过一天的学,就会写两名字,还知道一个成语,会背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她说,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了,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但我看见她即使鬓生华发,依然目光温柔。即使她不说,但那个叫朝宗的少年依然在她深深的心里,在她柔软的目光里。
我才知道,有些名字,不需要别人叫出口,因为它只属于取名字的那个人。
为你取名,念在唇齿间,记在心底里。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你的身边,那份爱意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