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所及,遍地悲鸣,尽是萧瑟。
亲眼所见远比耳闻,来的更加猛烈。疆场的大风,裹着沙,直迷人眼。刮得初来乍到的少年皇子泪流满面。
“小殿下,别哭啦。”将军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十三皇子湿润的脸颊,不免心软的一塌糊涂。
将军眼中的小皇子,是从脱缰的烈马上摔下来一生不吭,是寒冬腊月掉进湖里会咬着牙自己挣扎起来,是伤着碰着从来不掉一滴眼泪的小大人。
终究战场太吓人是真的会吃人,不怪小皇子不够胆量。将军心里这般想着。
“没关系的,你倒回去没有人会说你的。”将军劝他。
十三皇子挣扎开,扭过脸去,一下没一下的说着。
“没事。”
“我没有哭。”
“只这边风沙太大了……”
“我只是不习惯。”
将军不脑,也没有不耐。站在他跟前,安静的听着。
“我只是不习惯。”十三皇子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愈发小,就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那样。“真的。”
“好。”将军权当安慰他,当下心里却在思索着给小皇子挑个节点,好送回去。
不料想这件事再没提起,从普通小士兵,到冲锋陷阵的小将军,再到一呼百应的啸虎军统帅。那怕身陷囹圄、奄奄一息,或是后来伤残退任、各方压迫之际,将军也再没见小皇子落过一滴眼泪。
落下腿疾的那一战, 敌军内绕背袭。那一战,让虎啸军里几近一辈子都在战场、未曾见过朝堂之争的将士明白,皇室争嫡,朝堂之乱,哪怕远在边疆,也逃不过。
十三皇子折了一双利落腿脚,原本胜局在望的战况,一朝反转。
此时已身为统帅的十三皇子,面对闻见胜利风声、士气高涨的敌军,即便伤了腿脚,为了城墙之后的山河,他也绝不能退,只能战。
如此破釜沉舟的一役下来,啸虎军损失惨重,却守住了往后七年的太平,也彻底封掉了十三皇子的后路,错失了伤腿的治疗时机,也失去了让人眼红不已的皇位继承权。
内外勾结,其罪当诛,池雨百年大家秦氏几近灭族。太子外家秦氏一倒,太子党直接倒台,太子被废,从此青灯古佛,不得出世。
赫连祀瑾这四年,正史简短,唯有从这一册又一册的坊间话本野史中,就着神话和写书人的猜测,得以窥见几分其中真章。
东晋史册上,不过短短几行。好像等到这一代最后一个人逝去,这昙花一现的绚丽,就会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
……
崇德十三年,十三皇子湫,年十一,排重难,随军入营。
将星临世,得道天助,力挽狂澜,盛极一时。
崇德十七年,岐霞一战,太子外家秦氏内外勾结,致使敌军内绕,腹背受敌,兵败湫伤。
敌军士气高涨,大有势如破竹之象。湫负伤再战,破釜沉舟,再定边北。
经此一役,太子倒台,十三皇子折双足,朝堂风云平。
……
这寥寥几行,只要眨眼间就能读完,但又好似终其一生都没法真正读完……
一腔孤勇的少年和他热烈的赤诚与忠义。
就算从这寥寥数行中,也彰显得分明。
“咚咚……”
凌洛将面上卷册一收压在底下,起身去开门。
是赫连祀瑾。
昨晚的缄默和解释里所谓的玩笑话,让她们之间本就不近的距离,更加一道隔阂……
昨晚赫连祀瑾面对她后续的嬉皮笑脸,难得严肃。
他对她说:“凌洛,你不要拿这种事情来嬉闹。”
那个时候,凌洛就清醒的意识到,赫连祀瑾是真正的、和她不同的人。
他的家国大义容不得一粒沙子。
凌洛想,在赫连祀瑾看来,每一个黎民百姓都重要,她或许在还是无害的时候,也是重要的。
都重要,就都不重要。
凌洛头回见着这样的人,竟无端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
晨光微醺,他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光。在低处的像是她,但分明是她居高临下瞧着他……
“吃早膳。”
特地来喊她,怕是有话要同她讲。
一顿早饭下来,两个人一句都没说,一如昨夜。
“我……”
“你……”
怎料两人同时开口,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对面的人率先移开视线,“你先说吧。”
“我为昨晚的事道歉……”
赫连祀瑾一愣,又一次被凌洛一贯的直白打得措手不及,她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赫连祀瑾觉得凌洛好像很不简单,又好像简单得可怕。
凌洛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垂下帘来,继续道:“我是随西越和亲部队来的,到时应该也会跟着回去……”
她用着低级的伎俩,明明晃晃的要求着更多的宽容。没有听见对面的人开口,她低下头,嘴皮动了动,像是还要继续开口试探着这“别样”的求和。
赫连祀瑾瞧着,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禁败下阵来。
“洛二公子从大理寺出来了,我们去洛家瞧一瞧吧。”
……
风三向来守着赫连十三守得紧。今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居然难得的不在府上,听李管家说竟是出去了。
凌洛推着赫连祀瑾进了洛府,入眼便是此中庭院。
洛府庭院设计的好似格外大,石桌凉亭,一景一物都在述说着当年的门庭若市。透过竹帘上的书墨与石上的刻字,仍能看见门生门徒意气风发,尽兴之际提笔赋词、拔剑刻诗。
许是这里的书墨气太重,又或是那些门生门徒留下的痕迹太重,让人不自觉以为它不该如此萧条。
“甚是冷清啊……”凌洛不禁呢喃。
“其实对于众多求学的书生看来,‘热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赫连祀瑾这般说道。
分明已入深春,庭院里正中的那棵大树仍是光秃秃的枝丫,挂着零散泛黄的叶。
这树,怕是死在了冬天。
凌洛看着那树叶不过小风一阵,便飘落下。
“可这庭院确是冷清了下来……冷清久了,便会荒废。”
洛宁远从里出来,便听见此一句,反过来宽慰道她:“姑娘不必感慨,不过庭院一座,总有其他庭院可供后生门吟诗赋词、切磋研磨。”
洛家二公子入狱这几日来,再见洛宁远,本还不见年纪的人,鬓角竟染上了白霜。
“十三殿下。”洛宁远迎他二人进去,先一步在前没有听见凌洛后头的话。
她应该是想了一会才开口的,声音也是放的很轻。
但赫连祀瑾听的分明,震耳欲聋。
她说:“可本来可以有两座这样的庭院,甚至更多这样的庭院。为什么非要荒废一座庭院,才许另一座庭院起?”
他怕是被皇权制衡之策迷了眼了。
……
洛家上一任家主为了家国两全,早早便脱离了洛家,直接住进了书院,绝口不再提洛家,担子直接落到了洛宁远肩上。
有着书香第一大家之称的洛家,代代出文曲,沿代以来皇子太傅若非洛家子,那定是洛家出的桃李。 且洛家此近三代以来,皆是阳盛阴衰,竟无一女得出,传言道,上两任皇帝每回硬是没法挂上天家。
如此圣名不绝,声望浩大,又是全然外家。自崇德帝以来,天家便忌讳不消。
又在洛大公子离晋一事的推动下,东晋新皇的对洛家的猜疑与不满更上一层。
洛宁远可谓是有苦难言,只好急流勇退、断尾求生。自洛清源脱离洛家起,洛宁远便安于闲职,洛家子不再文考。洛家从此不言政事,太平安生。
直到洛二公子入狱,平静一朝被破,洛宁远这才发现真真无计可施、无枝可依,愁得百发丛生。
幸得十三殿下出手相助,不日前,洛宁远便听闻十三殿下在宫中遇险之事。洛家受此大恩,本该亲至探望,但是洛家现在的情况,真的不宜同十三殿下再生瓜葛,怕会陷其更不易之地。
所以今天赫连祀瑾亲自上门探访,洛宁远除了震惊外,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太傅,这位是凌洛,凌姑娘。”赫连祀瑾同洛宁远介绍道。
洛宁远一愣,这不是他头一回见凌洛,之前洛掠影被压入狱那天见过……今日却特地引见……
洛宁远正色作揖:“凌姑娘。”